第8章
宋余顾不得姜焉,迈开几步就看向了八角亭中石桌上的那个金笼子,笼子是金子打的,颇为精致,里头正关着一只通体黝黑的小狸奴。
宋余惊喜道:“小黑——”他跑近了,蹲下身仔细地看着那只小狸奴,慢慢的,眉心就皱了起来,说:“这不是我的小黑。”
阮承青不高兴,道:“这怎么不是你的小黑了?你说的,毛发黑,黑爪垫,不是小黑?”
“就是不是,小黑是金绿异瞳,”宋余固执道,“这只小狸奴眼睛是黑色的,和小黑不一样,小黑生得比它也大些,尾巴更长。”
阮承青指着那只小狸奴,道:“不就眼睛不一样吗?它打今儿起就叫小黑了,你可以将它当做你的小黑。”
张朝在一旁小声说:“它叫小金珠。”
阮承青说:“改名了,就是小黑!”
宋余摇摇头,道:“它不是我的小黑。”
阮承青气笑了,说:“宋五郎,不就是一只猫嘛,你看这只猫也是猫,养养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了。你原来那只猫还挠你呢,你瞧它多温顺,不比你那只猫可人?”说着,他打开笼子将那只小狸奴抱了出来,送宋余面前。小狸奴兴许是见惯了人,倒也不怕生,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宋余,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很是娇嗲可爱。
宋余看着那只小狸奴,半晌,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小狸奴乖顺,仰着脑袋蹭他的掌心。
姜焉见宋余不说话,只摸着那只小狸奴,好似真喜欢一般,冷不丁地开口,道:“是啊,这猫多乖呢,不比你那只挠人的小狸奴招人喜欢吗?”
他咬重了挠人二字,一双眼睛看向宋余掌下的那只黑色的小狸奴,说道:“养来逗趣玩乐的小东西,都是一样的。”
黑色的小猫敏锐,它疑惑地望向姜焉,却对上一双诡异的异瞳,只见那双眼左眼璀璨如金,右眼深如碧潭,霎时间激得小猫脊背弓起,嗓子都变了,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登时就蹿了出去,钻回了笼子里埋着头不住发抖。
这一变故将其他三人都吓了一跳,阮承青说:“怎么回事儿?”
小猫蹬得那一下劲儿大,爪子抓破了他袖口的布料,在手上也留下几道红痕。张朝也愣了下,道:“吓着了?小金珠明明最乖了,”他看看宋余阮承青,又看向姜焉,几人都诧异地看向他。
姜焉一脸无辜,闲闲道:“兴许是胆子小,吓着了,猫呢,胆子都小。”
宋余说:“二哥,算了,这只小狸奴再温顺可爱,也不是我的小黑。”
他道:“我只要我的小黑。”
第12章
见猫一事过后,国子监广业堂又是一轮新的课考,毫无疑问,宋余又是挂在最后。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便是广业堂的博士授课时谈起此番课考,都跃过了宋余。
宋余和寻常学子不同,他入国子监,是帝王恩赐,可偏偏宋余在六年前伤了颅脑,京都中人大都知他成了傻子,废人。
这样破格留下的一个人,国子监甩不开,没法教,还骂不得,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他不存在。宋余虽说不明白,可他能感受到自己在国子监的“特殊”,其实早些年不是这样的。宋余的记性时好时坏,六年之前的事情忘了个干净,这些年的事情也只记得五六成。
宋余还记得他初入国子监时,祖父和舅舅都曾叮嘱他,走不了武,能习文也是一样的,学得慢不打紧,便只当稚子学步,重新开始。国子监的各科授业博士对他也多有耐心。在他们眼中,宋余隐约都能觉察出一种怜悯和期待,时日渐长,便只剩怜悯了。
究竟是何时怜悯也消失殆尽,只剩下了无视,就是宋余也不记得了。祖父和舅舅也不再过问他的功课,只说,五郎平平安安,每日都欢喜快乐便好。
舅舅说,咱们五郎做不得文臣武将,他日做个富家翁也不错。
宋余每每听他们如此说时,胸口总是莫名闷闷的,比之他人嘲他愚蠢痴傻还酸楚难受。宋余不知道该怎能办,他只是隐隐觉得,祖父和舅舅都很难过,可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他们开怀。
宋余想,他其实是个坏人。
他伤害了祖父,也伤害了舅舅,还让文叔时刻都要记挂他,像记挂七八岁的小荣,也因着他,文叔和陈婶子吵过许多回架了。
“少爷,今日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蟹粉狮子头,虾肉馄饨,”宋文说,“您前几日不是说想吃酥黄独吗,也让厨娘给您做了。”
宋余回来就神情恹恹,道是没胃口,不用叫他吃饭,宋文哪儿能真让他饿着。
“文叔,我不饿,”宋余没开门,枕着自己的手臂拨着桌上的小球,有毛茸茸的线球,也有精巧的琉璃珠子,都是他寻来给猫玩儿的。猫走后,散落在屋子里的球就收了起来。
宋文叹了口气,说:“少爷,不饿也好歹吃两口。”
宋余说:“等我饿了再吃。”
宋文劝不动,只好道:“那等您饿了您招呼我。”
宋余屈指拨开一个琉璃珠子,说:“知道了。”
他看着滚动的小珠子,想起不如人意的课考成绩,冷不丁地又想到那只消失不见的小黑猫,他原本以为小黑猫无家可归,自己留下了它,它便会一直陪着自己,可它却突然就不见了。
齐安侯姜焉说,也许它回家了。
宋余觉得自己当真不是好人,小黑猫有自己的家本当是件好事,可他却没有那么开心——他曾经以为,小黑是属于他的,会一辈子陪着他。
宋余伸出掌心压住琉璃珠子,他今日并不高兴,也不知是因着这次课考,还是因着小黑猫,好像都有,前者该是习以为常,可有那么一瞬间,宋余几乎就想奔去他祖父的院子,告诉他祖父,他再也不想去国子监了。
他是个傻子,郝如非说得对,傻子去什么国子监,读了书也不会变得聪明,只会显得他更加无可救药,愚不可及。
窗外响起啪啪的敲窗声时,宋余还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生闷气,乍听见那动静,还愣了愣,慢吞吞地走过去,还没来得及伸手开窗,便见松松关着的窗子一下子被拍开了。
宋余和立在窗边的小黑猫对视了一个正着。
小黑猫双爪紧紧抓住窗棂,以稳住自己险些一头栽进去的身体,它慢慢挺直了身体,好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优雅一些。
宋余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小黑猫,好半晌都没回过神。
黑猫瞥他一眼,扬着下巴,想,这傻子果真想念极了自己,都高兴傻了。
下一瞬,它整只猫就被宋余抱入了怀中,那张脸也用力蹭黑猫的猫脑袋,毛茸茸的脖颈,好不激动,“呜呜呜小黑,真是小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17
宋余再见小黑猫,激动之余好一番哇哇陈情,黑猫为了不落个被傻子捂死胸口的早逝名声,忍无可忍地邦邦两记猫拳让自己终于得以自由的喘息。
黑猫臭着脸。
宋余委屈地捂捂自己的脸颊,又欣慰,这才是自己的小黑,他嘟哝道:“一回来就打我,还这么凶。”
“小黑,你这些时日都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都担心坏了,找了许多人去找你,都要把京城翻过来了。”
黑猫瞥他一眼,神情稍缓,他自然知道宋余这些时日在寻猫。姜焉是个闲人,他虽是手握兵权的边将,可却是胡族,身份尴尬,京都与他相交的不多。偶尔也曾听人说起宋余的乐子,道是长平侯家的宋五郎越发痴傻了,竟满京城去寻只猫。
姜焉在长平侯府时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宋余身份,可在街头再见宋余,要知道他的身份便简单得多。毕竟,宋余在京都是号名人。
宋余——宋家五郎,昔日凉州边将宋廷玉的独子。若说如今的宋余是痴傻名传京都,其父宋廷玉则是以骁勇善战闻名朝野。宋廷玉是长平侯的三子,往上退百二十年,宋家先祖曾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最后受封长平侯。奈何百余年下来,宋家一代不如一代,眼见着就要成了坐吃山空的落魄勋贵,宋家又出了一个宋廷玉。
宋廷玉年少时曾在京中任校尉,十八岁时胡人犯边,宋廷玉奉旨随军出征,在边关一战成名。姜焉同是边将,对宋廷玉的战绩,并不陌生。他父亲就曾道,若是宋廷玉不死,大燕说不得能有长驱直入大漠,攻克胡人王庭的一天。宋余是宋廷玉的独子,年幼时就曾随父亲前往北境,北境老将苏广漠曾赞虎父无犬子,宋余有其父之风。
可惜风雪关一役,宋廷玉夫妻双双战死,宋余重伤,醒后却痴傻忘记前尘,自此成了京都笑柄。
扈从送来的消息看似多,在脑海中掠过却不过一瞬,黑猫端详着这张脸,无论如何看都只觉得喋喋不休的宋余透着股子傻劲儿,没有半点聪明灵气。
宋余说:“你是回家了吗?昨日有人同我说,你不是无主的流浪猫儿,你回家了。”
宋余瘪瘪嘴,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黑猫抵在桌上的爪子。黑猫瞧着他,什么叫有人,他没名没姓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