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杨仲清依旧忧心忡忡,“此事过后,朝中不知会有什么变化。你是负责时疫的御医,处在风口浪尖上,记住爹说的,切莫卷入到朝廷斗争的漩涡去!”
搅动汤水的调羹忽地停下,杨晞微微一怔。
切莫卷入到朝廷斗争的漩涡去。
自从她考入太医局后,这样的话爹爹对她说过不下十次。她当然理解其中的用心良苦,若不是卷入了朝堂斗争,娘亲就不会枉送了性命,爹爹只是害怕她会重蹈娘亲覆辙!
杨晞明日一早还要到生父家中晨省,杨仲清嘱咐了几句便让她回去歇息了。
夜灯昏暗地映照在书案前静坐之人。
杨晞手里拿着娘亲生前赠给她的玉璜,盯着玉,面色凝重若染了一层霜。
爹爹劝她莫卷入朝廷斗争,以免重蹈娘亲覆辙。可是娘亲死得冤屈,从她去世那天起,杨晞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看到这块玉,总会忆起娘亲,想起她去世前所经历的一切:
杨晞的娘亲章嫣,出身于文学世家,父亲乃翰林大学士。娘亲自幼聪明好学,深有外祖父风骨,样貌出挑,柳絮才高,是人人称道的汴京第一才女,多少宗室少年,宦门子弟日日传阅她的诗文,心生倾慕之情。
然而二十多年前,先帝庶出之子—当今皇帝赵建,在太后的拥立下登基。头一年太后临朝听政,朝中局势还算风平浪静。但一年后太后薨逝,赵建继承父志施行新政,众多佞臣揣测圣意,谄媚逢迎,借着新政之名排除异己,把旧党官员下狱的下狱,驱逐的驱逐。
士族世家多受到迫害,整个家族全部被驱逐离京。外祖父为旧党要员受到牵连,被一贬再贬,到了瀛海。
娘亲当时已经嫁给先太后侄子向从天,也就是她的生父。
向从天年轻的时候与皇帝赵建为莫逆之交,正是他的进言,先太后才决意拥立赵建登基,凭借这份定策之功,父亲使娘亲免受牵连,得以留在汴京。
可听父亲说,在她出生前,娘亲与他因为性情不合选择和离。
然后娘亲便一个人居住在汴京,身怀六甲却举目无亲,过得极其艰难。
从前的亲友和倾慕者不是落井下石,就是因为害怕受到牵连,鲜少有对娘亲施以援手的。爹爹同情娘亲的遭遇,找稳婆替娘亲接生,还亲自开方子为她调理身子。
刚出生的孩子体弱多病,因为有爹爹在,杨晞才在艰难恶劣的环境下平安活到了周岁。
经历了诸多磨难,娘亲终于被爹爹的热情打动,忍受非议,带着她嫁入了杨府。
当今左相张照利用新法排除异己,在朝中倒行逆施,唆摆皇帝穷奢极恀,搜刮大量民脂民膏,闹得民不聊生。
外祖父虽身处远离汴京之地,但文人风骨极重的他依旧上书进言,终于招致杀身之祸,十年前无端死在瀛海这块蛮荒之地。
娘亲悲痛欲绝,明知不可与满朝奸党对抗,在瀛海为外祖父奔丧回来后,就开始为外祖父讨回公道奔波,联络上几个外祖父从前的学生,上书进言,敲登闻鼓,让朝廷上下、天下百姓知道张照这个佞臣是如何迫害忠良的!
张照被激怒,却又不能对娘亲一介女流下毒手,以免坐实了迫害忠良的事实,于是满京城散播谣言,昔日汴京第一才女已经患上失心疯。
如此一来,娘亲对张照所有的控诉尽然变成了疯言疯语。
圣人感念娘亲一片孝心,召她入后宫劝解开导。
那天,十岁的杨晞送娘亲到府中大堂,扯了扯娘亲的衣裳,眼巴巴地道:“娘亲,巺子不能陪你一块入宫吗?”
章嫣身穿一袭绣花白衣,与温柔娴淑的气质极其相衬,俯身摸了摸杨晞的头,微笑道:“巺子乖,好好在家看医书,等娘亲回来,给你买望春门里的红豆香米糕好吗?”
“那好,娘亲要早点回家!”
杨晞回到房内专心看医书,满心欢喜地等待娘亲给她带回最爱吃的香米糕。
将近傍晚的时候,忽然听闻书房外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焦急的说话声。
她以为娘亲回来了,搁下医书,兴高采烈地跑向前院,身后管家的老婆子阻拦不及,追着她来。
到了大堂,她看到家中仆从围在一处,从人群的缝隙窥视进去,里面的事物为白布所覆盖。
她随爹去过民间行医,见过人死后都是这个样子。
管家婆婆追上来,从后面抱着她,捂着她的双眼,心疼地道:“哎呀,小娘子别看,跟婆婆走!”
当时她惊恐万状,有个不好的预感,挣扎着要逃脱管家婆婆的怀抱。
杨仲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俯身从老婆婆怀中抱过她。她看见爹爹面如死灰,眼眶红红的,像刚落过泪水。
杨仲清的声音也嘶哑了:“巽子乖,听爹的话回后院。”
“我不要,我要娘亲!”
杨晞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杨仲清,跑到人群前面,毫不犹豫地掀开白布。
顿时,她吓得双目大睁,泪水逐渐蒙上眼眶,心里痛得如同被锥子钻刺。
眼睛被泪水模糊,仍可以看到娘亲的尸体躺在担架上,面色苍白,后脑大片的血迹浸染了黑发,还没来得及清洗干净。
娘亲眼睛紧闭,面容尤有惶遽之色,样子并不安详。
下葬那天,生父向从天站在坟冢旁,待外人都离去后,他招呼杨晞到身边,告诉她,
她娘亲死于后宫,死于福宁殿,当今圣上的寝宫!
第11章汉东郡王
◎即将被灭口的还是个女扮男装的穷苦女子◎
下了一整晚的小雪,清晨的时候天空放晴。明媚的初阳斜斜地照射在一座大宅上。门额上“汉东王府”四个烫金大字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光。
杨晞在王府仆人的恭候下,走进了王府。
尽管她如今姓杨,住在杨府,可身上终究是汉东郡王向从天的骨血。向家自开国初发迹,与皇家联姻,显贵百年。也是先太后外戚,凭借定策之功,至今依旧门庭显赫。
娘亲还尚在人世的时候就迫于压力,不得不让杨晞每旬就到向家向生父行晨省之礼,连通骨血感情。现在娘亲不在人世,让她认祖归宗回归向氏也不为过,更别说每旬一次的晨省之礼了。
到书房行礼后,杨晞陪向从天用了早膳。然后父女二人在后院长廊上慢慢散步,谈正事。
“药材被劫持后,橘井堂果然开始害怕,正急着出售囤积的药材。”杨晞道。
向从天穿着闲散的居家道袍,束发戴玉冠,方正的国字脸棱角分明,五官如雕刻般精致。脸上没蓄须,丰神俊朗,看得出年轻的时候是个美男子。
他自幼聪明睿智,深得太后姑母的疼爱。与当今圣上乃竹马故友,太后执意扶持圣上登基也有他进言的缘故。
太后去世后,他以定策之功授封汉东郡王,提举皇城司。
八年前因杨晞娘亲于宫中猝亡,提举皇城司一职忽然被撤,他与圣上的关系也从无话不说逐渐变得疏远。
向从天无法出仕,只剩下一品郡王虚衔,于是筹建暗府,培养年仅十岁的亲生女儿掌管暗府,数年如一日地筹谋,力图扳倒佞臣昏君,扶持明君上台,为杨晞之母报仇。
这也是章嫣去世后,向从天没让杨晞认祖归宗的原因。
女儿跟在杨仲清身边,继承父志当御医。一个无权无势的杂流命官放哪儿也不起眼,与他维持疏远的关系,做任何事情都不会遭人怀疑!
向从天手里捏着一串桃木流珠,不紧不慢道:“既然急着清理囤货,那橘井堂囤药的仓库可查出来了?”
“父亲放心,女儿已经派人打听出来了,分布在内外城统共五个仓库,囤积的都是救治疫病的药材,那数量也够定罪了。”
京中发生疫病,橘井堂囤药不放,因为忌惮橘井堂背后的势力,朝中群臣要么无人敢言,要么进言了,却被王敦高太师挡在圣上之外。
大周上百年来,外戚素来不能任职高官,可圣上登基二十余年,为奸臣唆使,逐渐摒弃了祖宗规矩。在高太师以及宠妃王贵妃的操作下,不仅给王敦许以户部尚书高官,还打算招入宰执之列,补签书枢密院事一职。
向从天早就想对橘井堂下手,利用囤药罪名打击王敦,遏止他入枢密院壮大势力。
“虽然仓库是找到了,可有谁敢带这个头,搜查橘井堂?”杨晞问。
“三日后魏王会去城南五岳观为疫病祈福,回来的时候顺便让他把此事办了。”
“可魏王真的会出手吗?”
向从天冷静道:“不出手也得逼着他出手,若他再犹豫观望,这太子之位恐怕就落入秦王手里了!”
先太子薨逝两年,圣人膝下无子。皇帝有意在皇二子魏王和皇三子秦王之间立储,魏王贤德敦厚,生母德妃多年前早已去世,没有强大的外戚势力辅助。而秦王生母为王贵妃,有王敦、高太师背后辅助。且秦王文采了得,与父亲志趣相投,深受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