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儿臣唯盼,父皇圣躬康健,长春永茂。愿父皇启累世之昌隆,勋名垂于竹帛,盛德传于万祀,为千秋仰止之圣君。
  不孝子怀稷泣血顿首
  .......
  盛帝呆怔怔看了许久,直至脸上泪水滚至下颌,陡生麻痒之感,他才后知后觉以指拭颊,触及一片冰凉湿润。
  信纸之上,点点血迹斑驳间,溢满了盛年早逝之人心中万千的难舍眷恋,触目惊心,令人悲恸。
  他以为会看到满纸的怨恨与不甘,毕竟当年,到底是他造了孽,以致……
  可是,一句也没有,有的只是孺慕与祝愿。
  “父皇。”
  太子妃见盛帝阅完书信,当下也红了眼眶,恭声道:
  “当年案前,儿臣曾数次力劝殿下,不妨稍作休憩,诸多事务,留待明日处置亦不为迟。”
  “可殿下却同儿臣说,他以病弱之躯得父皇垂青倚重,满心惶恐与感激,不敢稍有懈怠,更不敢......叫父皇有分毫的失望。”
  哪怕殿下明知,那堆砌于案上犹如小山的公文政务,乃是圣上因闻听满朝文武皆对殿下赞誉有加,于心中陡涌微妙思绪后,蓄意为之。
  圣上正值春秋鼎盛,而殿下身为储君已然声誉斐然,众人皆颂殿下仁德宽厚,品性高洁如无瑕璧玉。
  然圣上不知,殿下之所以这般兢业勤勉,拖着病弱之躯亦求精工臻善,正是为了不负圣上之深切期许。
  那段时日,殿下日夜殚精竭虑、操劳过度,常伴烛火久坐,终致不堪重负,于案牍之前呕血倒地。
  待消息传至御前,圣上心急如焚,脚步踉跄赶至东宫,殿下已是气息奄奄。
  她眼见圣上如遭雷击,面上瞬间血色全无,双唇颤抖,满眼惊恐,于殿下榻前悲痛晕厥。
  她知圣上痛心疾首,悔之晚矣,可那又如何呢?
  她的殿下,她的阿稷,永远留在了那一年。
  众人皆道殿下风采卓然,仿若朗月悬空,令人仰止。
  唯她知晓,她的阿稷早年失恃,天生体弱,两个弟弟又出类拔萃,他也敏感卑怯,他也孤独无助。
  他不过是拼了命地勉强自已。
  只可惜,子视父若天,父疑子为贼。
  天家父子,多的是可悲人。
  而眼前这个始作俑者……
  总要等到烨儿羽翼丰满时。
  而今当务之急——
  太子妃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江浔身上。
  第257章 十万火急
  此时,江浔的注意力已全然落在了盛帝手中。
  殿下的亲笔信?
  圣上落了泪,可见信是殿下生前所写无疑了。
  太子妃与烨儿来得这般及时,可今日之筹谋他并未——
  江浔心神电转,很快便反应过来了。
  是......岁岁。
  他到底,让岁岁忧心费心了。
  与此同时,一股热气自他心底升腾而起,遍体生温。
  何其有幸,在乎他的人有很多很多。
  且他毫不怀疑,太子妃呈上的这封信,许就是殿下当年预料到终有这么一日,故而未雨绸缪,想为他谋求一条生路。
  殿下啊......
  “阿浔,你说,我今日就稍稍懒怠些,无碍吧?”
  “阿浔,我瞧见奚姑娘就心生欢喜,这就叫心上人吧?”
  “阿浔,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心上人了。”
  “华夏?哈哈,阿浔你又胡诌!你一定是唬我的,对不对?”
  “阿浔,我信你,我总是信你的。”
  “阿浔,我能不能......能不能将烨儿托付给你?”
  “阿浔,如此深恩,我实在......无以为报了。”
  .......
  殿下,你我之间,莫要言恩。
  殿下之推心置腹、肝胆相照,已然叫我这个异世之人,于一片混沌渺然中寻到了落脚之处。
  唯怨天薄待于你,又恨这人心似海叵测,叫你我兄弟阴阳两隔,再不能把酒言欢,促膝长谈。
  江浔想得入了神,低垂的眉宇间盈动着悲意,忽而感觉到有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先生为何在此?”
  赵元烨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扬起脸看向江浔,稚意未去的眉眼里,分明已是故人的模样。
  他已经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御书房内幽静,到底还是叫殿中人都听到了。
  江浔神色难掩触动,微微俯身而下,温声道:“殿下这几日可有好生温习?”
  赵元烨闻言小脸一垮,委屈巴巴嘟囔道:“哪有如先生这般,一见面就问功课的。”
  盛帝眼中泪意未去,此刻闻声也望了过去。
  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瞧见一大一小立于明暗交界处,脚下夕照晕开,将二人都拢在了浓浓暖意里。
  盛帝缓缓起身,张了张嘴,“稷儿”两个字于嘴边辗转迂回,良久良久,终究化作一声幽微低叹,止于唇边。
  他知道的,眼前和烨儿站在一处的,是江浔。
  他只是触景生情,忍不住去想,若稷儿还在,定就是眼前这幅父慈子孝的光景。
  于稷儿,他无可否认,到底......到底是他造的孽。
  思绪走到这里,盛帝仿若被抽去了筋骨,刹那间脱了力,身形一晃,又重重跌坐了回去。
  这些年,他于心底无数次告诉自已,稷儿是带着对他的满心怨念与无穷怅恨离去的。
  如此畸态的自我慰藉,仿佛能让他觅得一丝解脱,亦能稍稍减轻几分负疚。
  可偏偏......在稷儿留下的最后一封信里,满纸满眼,全是对他这个父皇的诚挚祝祷,殷殷切切,满怀眷恋。
  仿若稷儿那颗霁月般的孺慕之心,在信纸之上依旧鲜活如初。
  他自欺欺人的伪装,在这一刻被撕了个粉碎。
  压抑了数年的负罪、心虚、悔恨便排山倒海汹涌而来,几乎冲垮了他。
  “父皇,信已呈至御前,儿臣告退。”
  御书房里,响起了太子妃恭敬的声音,而后便见她冲赵元烨招了招手。
  赵元烨似乎还有些不舍离去,扭头看看盛帝,又抬头看看江浔,最后还是恭声道:
  “皇爷爷,孙儿告退。”
  “先生,婚嫁之期过后,莫忘了来给烨儿授课。”
  他这般小小声地冲江浔补了一句,这才走向自家母妃。
  太子妃带着赵元烨,果真转身出了御书房。
  来之前,她本欲借着书信,开口为江大人求情。
  可观父皇如今心绪激荡,数次落泪,她再多嘴,便过犹不及了。
  殿外余晖洋洋洒洒,太子妃只觉眼眶中一阵酸涩涌起,满心的悲意似杂草疯长,几欲撑破她的心房。
  阿稷,我想,这就是你留下的绝笔信出现的最佳时机了。
  希望,我没叫你失望。
  而身后那人,我恨之怨之,瞧见他的眼泪,我只觉呕心与虚伪。
  待到时机成熟,我总要做些什么的。
  他该在无尽的怅惘与悔恨中,独自咀嚼苦果,余生每念及此,皆感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他若没有这份良心,那由我来手持刀刃,又如何呢?
  眼泪被倒逼了回去,太子妃眼底悲意渐去,步履坚定,踏上铺满夕照的宫道。
  而赵元烨走在太子妃身旁,踏出殿门时,袖子下的手便紧紧攥成了一团。
  他懂,他什么都懂。
  他只恨自已太过年幼,护不住先生,回应不了殿外诸位良臣的一片赤诚。
  皇爷爷永远也不会明白,先生之于他,究竟有着怎样的分量。
  若今日,父王的信仍不能改变皇爷爷的决定,他不会视若无睹,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哪怕这是先生不愿看到的,他也必须到皇爷爷面前一搏!
  快些长大,快快......长大吧。
  ......
  随着太子妃与皇孙殿下的离去,御书房再次陷入了沉寂。
  盛帝手中紧紧捏着献怀太子留下的遗信,心潮久久难平,眸光亦定定落在了江浔身上。
  “生死至交”,这是何其郑重的字眼。
  稷儿这是......要他无论如何都留江浔一命。
  可江浔,能留吗?
  盛帝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方才怒急攻心晕倒后,还未及歇息,而后心绪又几度剧烈起伏,现下竟觉喉咙干涩无比。
  他抬指敲了敲御案,正要叫福顺进来伺候,敞开的殿门口却出现了三个御医的身影。
  “圣上。”
  盛帝心头蓦地一紧,急忙使了气力,哑声问道:“老二如何了?”
  为首的刘太医低垂着头,偷眼向身旁两位同僚瞥去,三人目光轻轻一碰,便听刘太医满是惶恐地应声:
  “圣上,王爷恐是......心脉受损。”
  “什么!?”
  盛帝猝然起身,晕眩感骤涌,却急忙撑案站稳了,咬牙道:“说清楚!”
  刘御医额上隐见冷汗,疾声开口:“回圣上,王爷气息微弱且紊乱,脉象虚浮涩滞,显是心脉受创后气血逆行,瘀滞不畅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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