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爹在营帐内怒斥了他,说将土只能忠于家国圣上,提前站队,插手储君之争,只会带来满门灾祸。
  他知晓此言有理,正欲解释来龙去脉,证明自已不是一时脑热毫无考量,爹却不由分说地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随后更是放出狠话,此战一结束,此事必须了断,否则便将他逐出军中!
  了断?
  他既已上了襄王爷的船,除了倾尽全力助襄王爷登位,哪还有退路?该如何了断?
  只是爹正在气头上,当时他也只好先行应下,而后再想对策。
  过了几日,还未等他和爹捋清此事,大战爆发,爹就这般......死于敌人长枪之下。
  而遗书上,爹毫无保留地提及了他与襄王爷的往来,竟嘱咐周姨娘将此信交给沈征胜,以待定夺。
  若实在不得已,到时便直接舍了他,保下陆家满门和他们母子!
  即便是此刻想起,陆云铮还是觉得寒意从心底深处蔓延开,令他如坠冰窖。
  过往的敬爱孺慕、还有悲痛不舍在那一刻悉数破碎,残渣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疼得刺骨。
  他怎么也想不通,同样是爹的儿子,爹为何就这般不待见他,为何就对他如此狠心!
  明明战死的是爹,他却觉得,自已才是被抛弃心死的那一个。
  陆云铮这般想着,竟在此刻湿了眼眶,又自嘲地弯了嘴角。
  他笑自已,一想到那信还躺在地上,竟忍不住又生出了一丝奢望,想着或许这一世,爹对他还有些许感情。
  此刻,陆云铮陷入了天人交战的漩涡,他眉头紧锁,眼神中交织着痛苦与犹豫,嘴唇微微颤抖。
  下一刻,黑袍下摆飞扬而起。
  陆云铮还是转身回了头。
  一开始脚步还满是踌躇,可离亭子越近,脚步便越快越急,盈满了迫不及待。
  止步时,离那封信只一步之遥,又染上了胆怯与恐惧。
  良久,他微微俯身,明明只是一封轻飘飘的信,他却绷得手背青筋暴起。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陆云铮说着,颤抖着手撕开了封口。
  第200章 吾儿云铮
  陆云铮探出两指往里一夹,只觉这封信出乎意料地厚。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已颤抖的手平稳些,随即咬咬牙,蓦地将里头的信纸抽出。
  吧嗒——
  有什么东西应声落了地。
  声音在空旷的碑林中响起,竟惹得极度紧张的陆云铮打了个哆嗦。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垂头看去,汗珠不知何时憋出来的,此刻沿着他的脸颊缓缓滑落。
  可陆云铮却恍若未觉,而是微微瞪大了眼睛。
  因为地上躺着的......竟还是一封信。
  陆云铮缓缓蹲下身子,将信翻过来一看,信封上赫然写着:胡兄亲启。
  陆云铮见状不由面露茫然。
  胡兄是谁?
  是陆云晟拿错了信,还是爹装信的时候粗心大意,弄错了?
  一切疑惑此刻都落在了他两指间夹着的信纸上。
  陆云铮深吸一口气,就这般蹲着,将手中的信纸缓缓展开。
  这一刻,他整个身子像是绷紧的弓弦,可目光却那般急切,快速扫过信上的内容。
  入目是熟悉刻骨的笔迹——
  吾儿云铮:
  为父此次出征,生死难料,遂留此书,望汝细观。
  汝近来心浮气躁,行事乖张,长此以往,歧路远行,恐再无可回头。
  吾与汝父子二人嫌隙日甚,几至无可修复之地,吾心内忿懑难平,怒汝不思进取、背弃仁义,每念及此,气血上涌。
  然无数辗转难眠夜,父忆汝年少之时,性情纯良,行事亦颇有可圈可点之处。
  若吾此行一去不返,此信便为最后遗言,于此际,吾不愿因那虚妄之颜面,而遮掩肺腑衷情。
  为父一生纵横沙场,自恃严以教子可助汝成才,故以军中规制苛求于汝,却忘却汝尚年幼,心性需柔水滋养,而非严霜相逼。
  至此,吾已恍然惊觉,事至此境,其中深有为父之谬。
  为父心中抱愧,悔不当初,常思与汝剖白言明。
  奈何你我父子每至相见,便争吵不迭,父总言辞失当,汝亦怨气难平,想来你我父子之性如出一辙,皆犟如蛮牛,难以言和。
  云铮吾儿,父一生征战,常以一言自勉。
  知苦尝,祛虚妄。常思量,弃骄狂。守忠肠,除怅惘。志存于远,不困于伤,终成栋梁。
  倘吾不幸马革裹尸,与汝则再无相见之期,盼汝能时刻铭记此言。
  汝之性情既定,若有魄力磨砺已身、痛改前非,为父于尺素之中尚附一荐书,汝可凭此荐书,远赴北地平城寻访一人,其名胡宁。
  彼将助汝入军中,从此忘却前身,隐姓埋名,凭已之才略武艺为国征战,驰骋疆场,于风云际会之时崭露头角,终有一日威震四海。
  为父纵在九泉之下,亦日日夜夜庇护于汝,佑吾儿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倘有一日见汝终成栋梁,撑起门楣,重振家风,纵处黄泉之下,父亦可含笑而瞑,安然九泉矣。
  父字于吾儿云铮。
  ————
  午后日暖,四周悄寂,碑林之中唯闻风吹树林沙沙作响。
  陆云铮蹲在原地,手中捏着信纸,已然眼眶通红,浑身颤抖。
  他弓着身,将这封信来来去去看了不下十回,眼泪滚下来,又被他抬袖狠狠抹去。
  他不敢相信,这当真是爹留给他的信。
  信里没有周姨娘,没有陆云晟,没有责备与训斥,字字句句拳拳心意全是给他的。
  甚至思虑之周全深远,还为他备下了荐书和第二条路。
  “爹.......”
  陆云铮喃喃唤了声,有些茫然无措地四处看了看,随即目光又落回到了手中的信。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像是得了父亲夸奖的孩子,难以掩饰心中的欢喜与兴奋。
  可到底是大人了,想得更多更复杂,也更患得患失,转眼间他的笑容里又掺上了怀疑。
  重生以来,爹从未给过他好脸色,上辈子更是那般绝情,这信当真是爹写的吗?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周姨娘和陆云晟的诡计,他们模仿了爹的字迹,好让他心中再生奢望,而后彻底绝——
  思绪走到这里,陆云铮忽而浑身一僵。
  下一刻,便见他那般慌乱急切地将信凑到近前,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看,几乎恨不得钻进这些字眼里。
  为什么......
  为什么他看到这封信的第一个念头,是周姨娘母子模仿了爹的笔迹。
  可他却从未怀疑过,上辈子他从爹的营帐里寻到的那封信,也有可能是旁人仿写的!
  因着这个念头,陆云铮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许多以前从未思量过的怀疑都悉数蹦了出来。
  既然沈征胜的笔迹都能被模仿,那爹的字迹为什么不能呢?
  而眼前这封信若真是周姨娘母子仿写的,那这一招实在太过拙劣了。
  因为爹此刻还在家中,他只需拿着信回家一问,这一诡计便不攻自破。
  若眼前的信是真的,若前世的信是假的......
  陆云铮忽感一阵天旋地转。
  因为他猛然惊觉,若前世的遗书是假的,那么爹很有可能不是死在敌人的刀枪之下,而是死在了自已人的阴谋诡计之中!
  是谁?襄王爷吗?
  自已前世已然为他所用,当时随爹征战沙场,也积累了不少军功和威望。
  不过有爹在,自然轮不到他挑大梁,掌兵权。
  但爹若战死沙场,他凭借之前的功劳与名声,极有可能临危受命承父业。
  而到了他手中的兵权,自然而然也成了襄王爷的囊中之物。
  再往里深思,前世爹突然知晓他与襄王爷的往来,当真是巧合吗?
  是否这也是襄王爷的计谋,为的是试探爹是否愿意同上一条船?
  若愿意,一切自然更加轻松。
  可爹忠国忠君,必然不愿掺和储位之争,那么便行第二计,离间他们父子,而后将爹除去,扶他坐上将军之位!
  他本就一直觉得,爹偏心周姨娘母子多矣,彼时爹战死,他心神大恸之下更是思绪混乱。
  此时突然让他读到爹留下的遗书,他连正常思考都不能,偏偏又已死无对证。
  他因此对爹心生怨恨,自然也无心无意去怀疑和追查,爹身死是否还有什么疑点或隐情。
  这般捋下来,桩桩件件竟环环相扣,严丝合缝!
  这一刻,陆云铮只觉头晕目眩,一个后仰直接跌坐在地。
  信纸从他手中脱离,飘飘荡荡落了地。
  陆云铮怔了一瞬,而后发疯般俯身向前,将信纸牢牢攥在手中。
  吧嗒吧嗒——
  眼泪坠在了亭子的石砖地面上。
  陆云铮忽而垂首,整张脸埋在了手掌间,肩膀抽动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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