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舅妈,我有很多漂亮的信纸,你想要什么样的呢?”
梁眷莞尔一笑,掷地有声:“我要最漂亮的。”
「二十八岁的陆先生,见字如晤,愿你平安。
虽然我们都早已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也深刻知道这总是令人苟延残喘的人世间,没有可以穿越回去的时间长廊,但提笔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那么自然而然地想到你的二十八岁,所以我听凭心的指引,如此落笔。
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二十八岁时的样子。
但那又怎样呢?就装作时间可以倒流,就装作岁月可以回首,就装作二十八岁的你,可以读到这封迟到许多年的回信。
请原谅我的天真,也请原谅我不自量力做起白日梦的这短短一瞬。
此时此刻,正在给你写信的我,只差几个月就要三十四岁。站在飞逝的时间洪流里,距离二十岁初次见你,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四年。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四年?
我不再年轻了,在黑发中发现几根碍眼的白发已经变成常事,眼角也多了几处不甚明显的细纹,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更是已经带了将近六年。这六年里我从未摘下过,从未让它离开过我,哪怕一秒。也许是时间太久,手指根处甚至还留下了淡淡的戒痕。
请你不要担心,这不是沉重的枷锁,而是顺遂婚姻留给我的镌刻之一。他日复一日地爱我,所以我甘之如饴。
看到这里,一无所知的你是否正要扯起僵硬的唇角,强忍着心里汹涌的酸涩,再违心地祝我结婚快乐?
如若这样,如若你有过我所经历的万分之一心痛,那我们便算是扯平了,我可以大人有大量地原谅你。
毕竟在九年前,当我远赴港洲,名为求学,实为疗伤,却仍旧避不开你的消息,在铺天盖地的报纸上、在千千万万的无聊路人口中,听到你要风光迎娶乔家小姐的那一天,我也是同样的心情。
我没有嫁给别人,也没有对别人动过心,你却是真真切切地娶过别人。
你终究还是娶过别的女人为妻。
我没有那么大度,即使面上从来不显,口中从来不提,但时至今日,我仍是介意的,就算你与她什么都没有发生,就算分手那年是我主动成全……
我又矫情了,是吗?
但我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正在为你生儿育女的女人,所以你要体谅。
年轻时只顾着风花雪月,我一直以为生儿育女这四个字不会出现在你那时的人生规划里。如果不是恰好有幸读到你的日记,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原来你早在那一年就想好了我们孩子的名字。
莺时与熙时,很美的两个名字。你为数不多的浪漫,大抵都用在了给孩子取名上。
后来的我们,如你所想,如你所梦,我嫁给你了。
请放心,我没有遗失掉自己的姓名。我仍是你口中最爱的梁小姐,但我也是可以光明正大挽着你的手臂,站在你的身边,陪你共历余生风风雨雨的陆太太。
从梁小姐,到陆太太,这条看似简单的身份转变之路,我竟然艰难地走了八年。
八年,时间简直漫长到难以想象。
读完你的日记,看到那些已经成为过往人生中一个个里程碑的日期,我总会忍不住想,时间究竟能证明什么呢?
它什么都证明不了。
陆先生,时间不能丈量爱意的深浅,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无力改变的事情就放任它顺其自然,所以请不要再为我们分别的那几年而耿耿于怀。
你曾说,我们分别的时间已经长过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可是就在今日,就在我先你一步抵达的今时今日,距离我们结婚六周年还有七天。
恋爱三年,分离五年,结婚六年,再加上即将牵手走过的往后余生,我们也算是一路高歌地打赢了时间。
结婚将近六年,时间已经长过我们分别的那五年,不知道你有没有对我厌倦,但我仍旧始终如一地爱着你。
这样说会不会太肉麻?回想以往,哪怕是在年轻时的热恋期,我也没有同你说过这样缠绵的情话,希望现在说与你听,不会太迟。
四季交替更迭,我说我最爱冬天,你记到了心里,却没能领悟其中深意。
我爱冬天,是因为我是在秋末冬初的北城与你相识;我爱下雪的夜晚,是因为你曾在落雪的街道上同我告白;我爱凛冽的寒风,是因为你会在风卷残雪的前一秒,将我紧紧拥进怀里。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才爱上冬天。
只可惜,我们曾在冬夜拥吻,也曾在冬夜离散。
所以后来,我仍旧最爱冬天,却也最恨冬天。
所以后来,我见不得皑皑白雪,也吹不得刺骨冷风,因为它们总会让我想起你。
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有一天,一座城市、一个季节、万物之中毫不起眼的沧海一粟,也能成为一个人的代名词。
我要逃到一个永远不会下雪的地方去。
那里没有近乡情更怯,没有睹物思人,也没有一语成谶。
从前我说雪落之前就分手,所以我自欺欺人地搬到了一个四季如夏的城市,打算靠回忆度过余生。
没有同淋雪,没有共白头,也就谈不上分手。
不会下雪的城市有很多,之所以选择港洲,是因为你说过港洲很漂亮,如果有朝一日我走到这片艳阳之下,一定会像你一样,爱上这里。
后来的我如你最初所想那般,走进你的母校读书深造,迈入我为之热爱终生的导演行业,成为你的校友。只是每每经过校友墙的那几秒,我总会刻意放慢脚步。
没有人知道,在那短短的十几步路里,我是在用眼角余光偷偷地、贪婪地望着你。
你呢?那五年,你为什么再也不曾踏足港洲的仲夏?
大抵是因为我在这里吧。
听说那时的你在中晟举步维艰,孤枕难眠的时候还在为自己的脆弱,为自己的力不从心,为自己不是无所不能而伤神?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只想给你讲述一段可能已经被你遗忘的往事。
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对你动心的?
二十岁那年我为了帮室友伸张正义而到处奔走,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出现了,出现在寂静无光的长廊里,纡尊降贵地说要带我去做我想做的事。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就是这么的不公平,我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结果,于你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你太过高不可攀了,所以那时的我对你又敬又怕,连感激都被埋在那份恐惧之下。
直到后来在麓山会馆,我看见你被人羞辱泼酒、看见你被人挖苦为难我,忍着泪意,扶着身心力竭的你,在别人的冷嘲热讽中挺直脊背慢慢向外走,鼻腔酸涩眼泪滚落的那一秒,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对你的感情变了质。
我竟然不自量力地想要保护你。
你或许不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在她见识过一个男人的脆弱与强大之后,她便很难不在这喧嚣浮世中爱上他。毕竟这个男人强大的时候可以为你遮风挡雨,脆弱时也不过是想要你给他一个怜惜的眼神。
所以请别妄自菲薄,我怎么会觉得你不配被爱?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不过是不能在你最艰难的那五年里陪在你的身边。
最近孕中闲来无事,我刚好又读完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说得极好,我今日把它送给你,送给二十八岁的你。不为勉励,只为支撑你走到与我再见的那一天。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过尔尔。”
多余的话不必再说,我知道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又是一轮辞旧迎新,窗外的爆竹声响彻云霄,大街小巷喜气洋洋,在这人人得以圆满的深夜里,孑然一身的你有没有在热闹的街头、在蜂拥的人群里多停留驻足一阵?
想来是没有。
如果我说每当你平安顺遂的度过一年,就距离与我重逢更近了一步,你会不会觉得眼前晦涩不堪的日子变得更有盼头一些?
我们终会重逢的,不会太久。
写到此时应该停笔了,因为你还在楼下等我吃团圆饭。
外面又下雪了,白茫茫一片落在窗沿。今夜的雪应该比你日记中所说的那年初雪要大,洋洋洒洒、轰轰烈烈很像你我在北城共度的那几年。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见雪落的声音?
那是我对你心动的回声。」
搁笔前,梁眷再次翻开陆鹤南的日记,一行一行细细重读一遍,确保自己的这封信可以与陆鹤南日记本中的每一个问题相呼应。
对于他,她要做到事事有回应,句句有回响。
推开紧闭已久的客卧房门,梁眷一手扶着栏杆,一手牵着周羡棠,顺着楼梯慢慢向下走。月份渐大,肚子里又怀着两个孩子,她的身子越发笨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