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76节

  “当然是请司马先生遵守之前的诺言。”穆祺曼声道:“蜀军招待各位,也算是尽心尽力,无可挑剔了;所谓知恩图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我想询问司马先生一个问题,请如实回答。”
  “……什么问题?”
  “司马仲达与魏文帝曹丕是多年的好友,还曾经蒙受文帝托孤,想必对曹家的家事,了如指掌。”穆祺从容道:“那么请司马先生告诉我,文帝将少帝托付给你的时候,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形?”
  总之,在前线侦察到大规模魏军逃兵之后,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场战争已经进入垃圾时间了。
  《孙子兵法》说得好,“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到了三国这个时候,军事技术全面普及,魏蜀吴三方的士兵素质都相差无几;大家往来攻伐,强弱都有极限,一次能砍个几百上千颗人头,都已经可以算是能上报皇帝的大胜;如赤壁、夷陵,乃至孙权合肥一样匪夷所思的大败,多半都是自己的组织出了问题——组织崩溃后士兵自相践踏厮杀,自己人制造出的杀伤还要比敌手更强上千百倍。而同样的,一旦组织全面崩溃,士气瓦解后进入到争先逃跑的死局,那就是孙、吴再世,也很难逆转回来;最后的争议,无非是惨败、大败、还是一般的败而已——反正都是要败的。
  当然啦,对于一线的将领来说,失败与失败也是截然不同的。以现在的局势看,前线的魏军是很难保住,覆灭已在必然;而如果蜀军趁势逼迫,直接攻取长安,那就已经可以叫做“大败”;如果长安及关中尽数失守,河南为之震动,那就算作“惨败”——如果走到了这一步,那曹魏政权地动山摇,覆灭已在旦夕之间。要是——要是再恶劣一点,那就根本不可想象了。
  显而易见,留守的郭淮没有乐毅的本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挽回战局;而今尽力施为,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勉强为曹魏再延续一点气数罢了。因此,他一边全力稳住军中局势,抛弃一切摇摇欲坠的据点,将仅剩的所有兵力聚集于关键的防线;另一边飞马向洛阳告变,让洛阳朝廷知晓消息,能够迅速做出反应——无论如何,哪怕是确认败局后赶快收拾迁都,总也还是一条出路吧?
  这个逻辑大致上并没有问题,毕竟司马仲达先前就遵遵教诲,说如事有不谐,打不赢也只有跑。但很可惜,郭将军毕竟职位不高,先前与朝廷相处的经验尚有不足,因此办事之时,难免操切。他派去报信的人走的是六百里加急,但路上却是大张旗鼓,丝毫不知隐晦;于是行至半道,便理所当然地发生了一些并不令人奇怪的……差池。
  信件加急运抵洛阳,被连夜送至宫中。少帝闻说紧急军情,丝毫不敢怠慢,遂急召曹真陈群孙资刘放入宫,当众打开锦盒,取出了被重重密封的信件。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封由司马懿亲自写就的……檄文。
  是的,檄文。洋洋洒洒、极尽铺排,词藻和攻击性都点到十足的檄文。而檄文主旨,亦简明扼要,明白显豁——少帝即位以来忤逆先帝,种种不孝,人神共愤;少帝在血统上的疑点,同样也是斑斑可见,无可言说;他仰承先帝的末命,不能不顾全先帝的声名,道不同不相为谋,因此决意与少帝诀别,从此江湖不见,各留一点颜面。
  一言以蔽之:一、皇帝对他老子不孝顺;二、皇帝的血统很可能有问题;三、老子不伺候了,谁爱伺候谁伺候吧!
  ——为了表示在军务上的“一秉大公”,少帝是当众展开的这封书信。而在场众人又都是耳聪目明、过目成诵之辈,一眼扫去,立刻就能看个七七八八,连立即抬头望天,装作没看见的余地都没有;于是扫过这一眼之后,偌大殿阁内立刻就是一片死寂!
  是的,死寂。僵死的、冷冰的、将近绝望的寂静。被召来议事的没有笨人,但恐怖的刺激完全超出了阈值,刹那间直慑心神、动摇魂魄,神志近乎一片空白,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反应。
  当然,就算在场诸的思维反应过来了,这一封信件也根本是万难解释,大抵无从下手——要想为这样逆天的操作辩解,唯一的可能大概就甩锅给蜀军,指责是诸葛亮伪造书信嫁祸司马仲达,唉太坏了诸葛亮;但大家刚刚扫过一眼信件,立刻就发现这个辩解根本无法成立。因为信件显而易见是司马仲达的笔迹,而上面所提到的诸多细节,则基本只有当初在文帝灵前受过托孤的重臣才会清楚。这样的若合符节,是根本狡辩不得的!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默然冰冷的气氛持续了片刻。直到坐在榻上的少帝暴然而起,一把抓起那封要命的书信,刷刷撕成了几片!
  仓促之变,惊心动魄,众人乃一起伏地,战栗不言。同受托孤的陈群、曹真等膝行而前,惶恐下拜:
  “老臣死罪。”
  的确是死罪。陈群曹真与司马懿同受顾命,要说这三人没有什么深刻的政治默契,那恐怕连最天真的白痴也不会相信。但也正因为如此,陈群曹真下拜之时,心中的茫然迷惑,才真是不可言语——说白了,他们就是想上三天三夜,也实在想不通司马懿为啥要来这一出。
  ——不是,你图啥呀?
  虽说三家鼎力,良鸟择木而栖;但大家相持多年,彼此间也算有点默契。要是寻常身份不显的中低层官员,为了荣华富贵投降敌国,那也算是常事;毕竟朝廷于尔本无恩德,也不能指望下面为了五斗米的俸禄鞠躬尽瘁;但司马懿——三公重臣、国之泰斗、领受先帝托孤之重的司马懿,如今居然也悍然跳反,翻脸不认旧情,那带来的刺激乃至恐怖,就实在超出一切预料之外了!
  要知道,即使以汉末之纲常扫地,能够坦然无耻地背弃旧主,贪婪无耻到如此地步的,也不过只有吕布吕奉先一人而已。如今司马懿以累世名门之身,行此惊世骇俗之事,冲击力则更比吕布还强上百倍不止——不是,你都不要脸的吗?
  以陈群曹真与司马氏相知数十年的交情,实在是很难想象一个不要脸的司马仲达;所以伏地告罪之后,第一反应就是为司马仲达辩驳——当然,他们也不得不辩驳;托孤重臣同气连枝,如果司马仲达是这种失心疯的疯批,那其他重臣当然也就靠不住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司马懿疯没疯不要紧,重点是绝不能把他们这些无辜的局外人给牵扯进去。所以陈群以手撑地,竭力思索片刻,终究还是要开口辩护——他也不能不辩护,哪怕这个辩护很可笑、很站不住脚,也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控制住皇帝的情绪,避免事情激化到完全不可理喻的地步——
  但很可惜,陈群刚刚匍匐下去,就听到头顶哐当一声巨响,居然是少帝飞起一脚,将面前的书案直接踢飞,书案上的笔墨纸张也一起横飞,浇了身边的小黄门一头一脸;而在杂物翻滚的巨响中,皇帝的怒吼亦随之迸发,震得屋梁簇簇发抖:
  “老匹夫,老匹夫!朕早就知道,这些老忘八看似道貌岸然,心里其实在藐视朕躬,藐视皇统,藐视列祖列宗——什么扶持幼主,什么领受遗命;狗屁,狗屁!现在狗尾巴藏不住了吧,啊?!”
  说到此处,少帝呼呼喘气,又抓起身边的如意,当啷一声扔向一片狼籍的书案——显然,在收到过好几次被精心炮制过的书信之后,少帝的精神也早就在崩溃的边缘了;更不用说,这一封信毫不留情,居然还悍然向他最痛的地方戳下去——如果说先前信件中的阴阳怪气还只是挑动疑虑,那么这最后一封书信,则无疑是点破了所有的恐惧:
  司马懿就是在图谋不轨;司马懿就是看不起他;司马懿看不起他的原因是因为他不孝顺先帝——那个害死了少帝亲娘的先帝;推而广之,如果司马懿都因为先帝的缘故而厌恶他、看不起他,那么其他大臣呢,其他被先帝简拔起来,受命“辅佐”他的大臣呢?
  少帝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只觉头晕目眩,精神恍惚,于是晃晃悠悠,一屁股坐到了御榻上;然后支持不住,又仰面向后栽去,好容易才被身后的小黄门抱住,小心翼翼扶了起来。
  按理来说,君主被气得神智不清举止恍惚,重臣们是该立刻抢上前去查看状况的。但底下匍匐的几人都没有动弹的意思;不但没有动弹的意思,甚至还把头埋得更低了。听话听声,大家别的不明白,皇帝口中那种毫无掩饰的怀疑,肯定是一听就能听懂,绝不会有任何怀疑——你骂司马懿就骂司马懿,什么叫“这些老忘八”?这些老忘八中,到底还有哪个带怨种?
  既然皇帝已经多疑成这样,那就基本是说什么错什么。就算他们上前扶了一把,恐怕也要被小皇帝怀疑是别有用心,蓄意暗害;既然如此,不如大家一起趴在原地,静悄悄等着君主发完这个疯癫,这才是上上之策。
  是的,虽然少帝登基以来,一直尽力维持着威不可测的高深形象,行为举措也总是恰到好处,不堕声名;但下面的重臣人老成精,依旧一眼看透了少帝的本质——无论少帝多么冷淡他那个喜怒无常、情绪不定的父亲,他的内在都与先帝并无区别;依旧是一个容易被外在影响挑动心绪的敏感文青;因为这个微妙的特点,司马仲达的尖刻书信才能一击致命,制造如此立竿见影的杀伤。
  当然,司马仲达能够影响的,其余重臣也同样能够影响。重臣们非常清楚,等到发泄完他的无能狂怒之后,年幼的皇帝必然会陷入某种近于无助与恍惚的虚弱之中,这个时候设法游说,才能够一举攻破心防,收获奇效。
  所以,有见识的老臣们都在屏息凝神,默默等待,等待着皇帝在狂怒中胡言乱语,大失常态;或者干脆绷不住直接哭出来——司马懿悍然跳反,这是足以动摇整个政权根基的大事,以小皇帝那点孱弱的根基是根本处理不过来的;无论多么怨愤、疑虑、不情愿,在发癫之后,小皇帝都不能不面对残酷的现实,最终无奈妥协。唯独在这一点上,他们有绝对的把握。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小黄门惊恐地一声大叫;陈群等抬起头来,恰恰看到少帝软绵绵的从榻上滑了下来,一张脸惨白如纸,已经再也没有了血色。
  无论洛阳朝廷发生了什么惊天变故,对于困守前线的郭淮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原本以飞马向朝廷寄信,还妄想着洛阳朝廷能够从什么地方挤出兵力强行支撑一下前线的危局。但事态进展数日,他就很快发现了这个妄想的荒谬之处——诸葛亮怎么可能会给你从容求援,巩固防线的机会呢?
  总之,在“菜地之战”后的第三日,蜀军即整顿旗鼓,全面进发,向前线一举压了过去。而魏军屡遭动荡,战意已失;即使仰仗着之前修筑的诸多坚固工事,也根本没有了决战的信心,稍一接触立刻崩溃,甚至有士兵临战溃逃,宁愿转身面对督战队的刀剑,也不愿顶在前方白白送死——于是维持数月之久的均势,一朝尽数崩塌,局面急转直下,再也不可收拾。
  以战线而计,蜀军发动攻击的第二、三日,魏军设立在褒斜、子午内外的所有防线就已告崩溃;汉中尽数易手;第五日,蜀军击穿魏军沿渭水设置的所有防线,兵锋直指泾水;至第七日,蜀军攻势稍缓,诸葛亮却大张旗鼓,派人招降安定太守——安定郡倒没有直接投降;但态度暧昧狐疑,踌躇不决;居然还派人将招降的使者好好送了回去,还附赠了几筐绢帛,作为回赠诸葛丞相的礼物。
  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能眼睁睁看出来,安定郡已经完全靠不住了!
  安定郡靠不住,汉中防线又全面崩溃,如今长安以西,恐怕全都是蜀军的天下了!
  面对这样惨烈的败局,郭淮也不是没有做过努力;他的战略倒是非常清楚,即抛弃部分已成死局的据点,将兵力收缩到关键堡垒,能够挽回多少就挽回多少。但很可惜,想法固然完美,执行却是天难地难,不说士气拉垮后什么军令的效果都要打个折扣,就说这个军队转移——诸葛亮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转移兵力么?
  过水有水攻,过林有火攻;山道有埋伏,平地有机关;当初为司马仲达准备的套餐,如今一样不落,原模原样的为郭淮照搬了过来,而且照搬的效果,还要大大强于往昔——司马懿时魏军信心还在,关键的地利尚且在手,就算一时中了埋伏,损失也不会太大;但到了现在嘛……诸葛亮规划的战术中,主力部队由他全面控制,负责一个据点一个据点的敲掉魏军的钉子,而其余奇兵则由某两位姓霍及姓卫的军事顾问掌握,负责在侧翼袭扰预备收缩的魏军主力,而那个结果嘛……
  交手第十二日,郭淮紧急向长安派遣使者,传递口信;而口信也只有一句话:
  “事急矣,宜善谋之!”
  ——要完犊子了,各位自己看看该怎么办吧!
  曹魏建国以来设立了五个都城;理论上讲,长安作为西都,作用是坐镇西陲威慑巴蜀,顺便打通前往西域的通道;战略地位极为重要,安排的忍受也都该是当时的俊杰。但可惜的是天下的规矩大家懂的都懂,靠近权力中心的距离越近,也就越容易掌握权力;所以一切有志于往上再进一步的卷王,那是绞尽脑汁都要往洛阳中挤;只有政治斗争中黯然退场,再也没有影响力的尊贵吉祥物。这些吉祥物被外放到长安,那肯定不是雄心勃勃、再创伟业的,长安上下普遍的目标,基本就只有一个:
  躺平。
  这种躺平的风气非常严重,而且根深蒂固,不可遏制(废话,政斗都失败了还卷什么?),所以历年曹魏用兵,宁愿千里迢迢从洛阳从辽东派人奔赴渭水前线,都绝不愿意惊动长安城里这些暮气沉沉的老宝贝。这也是魏延信誓旦旦,对子午谷奇谋这么有信心的缘故——长安城中的老宝贝们躺了十几年,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战意?只要兵临城下,不就能一举克之么?
  当然了,魏延的计策未免还是过于大胆,小看了天下英雄。长安城中的牌坊们再拉垮,想来也不至于害怕区区几千的先头部队;但现在——现在,迫近长安的可是诸葛亮率领的蜀军主力,这压力可就完全不同了。
  连司马仲达一流的人物都去而不返,眼见是被西川轻松料理了,你说大家又能拿诸葛亮怎么办呢?
  所以,郭淮的口信送入长安,立刻就激起了意料不到的反应。长安上层立即封锁了消息,在聚头几次对齐了颗粒度之后,开始迅速采取行动——喔,并不是什么加强战备,巩固城防,而是以向洛阳京师通报消息为名,将金银细软统统打包,让家小血亲混进了商队,出城后一路狂奔,直扑——直扑青州而去。
  ——诸葛亮要“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西汉的旧都在长安,东汉的旧都在洛阳;你说诸葛亮打下了长安,下一个会去哪里?诸葛亮要是打下了长安,东吴八成又要跑去打合肥;西面和南面战火纷飞,不也只有靠着大海的青州,还能稍微安静一点了吗?
  送走家小之后,长安的高层才收拾心情,下令关闭城门,坚壁清野,预备长期坚守。长安毕竟是前朝的古都,城墙高耸,城池坚固,就算一动不动当王八,也总可以和蜀军长久耗下去。局势走到现在,要想反击蜀军,一举取胜,当然是没有什么可能了,但坚守得稍微久一点,以此作为拉扯的筹码,那还是很有可能的嘛!
  所以,长安留守的老宝贝强硬拒绝了蜀军的使者,表示“忝在职守,不敢有违”。不过,在拒绝之后,他们又话锋一转,拜托使者向诸葛丞相带去殷切的问候——就算两国相争,彼此也要体面嘛!
  可惜,诸葛氏的反应却叫老宝贝们大大的失望了。数日之后,蜀军的使者去而复返,却没有就先前的善意做出任何回应。相反,他的回答愈发斩钉截铁,真是叫人齿冷:
  “尊驾是说,西蜀仍旧不肯承认九品官人法的划分?”
  “是的。”
  老宝贝们的脸色终于完全变了。
  第112章
  ——没错, 诸葛亮居然拒绝了九品官人法。
  这真是太匪夷所思、太超乎预料了。说实话,长安城的老宝贝们还是很有数的,知道现在是敌强我弱一面倒的局势, 所以姿态也放得很低;在前几回的秘密谈判中,他们已经做了充分的暗示, 表示自己可以大大的让步:土地、家私兵, 历年珍藏的情报, 这些都可以吐出来, 作为投降的诚意;而他们仅有的, 也是最卑微的请求,不过只是保留《九品中人法》,保留自己的家族在九品中正中的地位而已——这个要求, 难道很过分吗?
  是的,仗打到现在, 大局已经是底定了;诸葛亮的北伐胜利在望, 将来凭此再造乾坤的惊世功业,将琅琊诸葛氏一跃而擢升为天下数一数二的世家, 远, 那也是指掌之事, 理所应当;甚而言之,西川的本地士人们此番站队正确, 将来倚仗着从龙之功直入朝堂, 复刻当初南阳豪强押注光武的伟大奇迹, 从此青云直上,鱼跃龙门, 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从来只听新人笑, 哪里听到旧人哭,改朝换代的残酷命运,一项就是如此
  有人青云直上,当然就有人黯然下台,——而这一切,这残酷的、必然的新陈代谢,其实都已被长安城中的老宝贝们默认了。他们花了很久做心理建设,才不能不承认了西川的优势地位,接受了将来刘氏诸葛氏关氏张氏会踩在自己头上的残酷事实,而在如此低三下气、卑微之至的接受了一切现实之后,他们最后最微渺的希望,也不过就是一个九品中人法而已。
  ——而现在,诸葛氏居然连这么个卑微的希望不愿意为他们保留了!
  说真的,这确实是太过分了。知道你葛氏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此生的功名是显赫得不能再显赫了,但你总有儿子;你的儿子总也得有个儿子;到时候你两腿一蹬、驾鹤西去,为了自家长久传承计议,不也得给自己的儿子安排点什么吗?既然早晚都得安排,那么采取实践已有数十年之久,用户口碑一致好评的九品中人法,不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既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为什么诸葛氏还要不知好歹,强力反对?
  一开始老宝贝们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对面在借机要价,抬高身份;但彼此往来数次,他们渐渐也发现了不对——西蜀的使者从来没有在九品官人法上松过一次口,态度坚决得叫人异样;而长安的高层仔细盘问过往来的行商,也终于发现了某些不妙之至的关键信息:比如说,诸葛亮在成都的家产,貌似是真只有桑树八百,外加薄田十顷,而再没有其余的庄园、封地、隐匿的仆从;而诸葛氏老来得的那个宝贝儿子,如今的官职亦相当之低微,看不出来有什么被权臣父亲强力提拔的迹象。
  如果说区区一种两种迹象,还可以视为是世家高士惯熟的沽名钓誉、高居养望;那么这种种迹象彼此映照,似乎就说明了那个唯一的、匪夷所思的可能——
  诸葛亮搞不好真是个不计名利、不计荣辱、完全将心血倾注于“兴复汉室”的铁血皇汉。
  ——不是,哥们,你玩真的?
  这么一来,所有人就立刻都绷不住了。
  不错,长安城中的政治吉祥物们基本都算不上什么曹魏忠诚;几十年前他们背弃了汉帝投入曹魏门下,如今当然也可以背弃曹魏复归大汉;良鸟择木而栖,天下洗洗物质为俊杰,乱世中该有的柔软身段与强大内心,吉祥物们一样都不会短少。但再怎么柔软而又强大,在面对如此触犯底线的疯批皇汉时,所有人还是不能不强力支棱起来了!
  你诸葛氏脑子疯了不顾及自己的家族,我们将来可还要过日子的!你把九品官人法废了,难道叫下品寒门、粗鲁将门,甚至天下引车贩浆的匹夫走卒,将来都骑在老子头上不成?!
  欺天了!!!
  这点的叛逆必须浇灭,这样的异端必须打击;为了对如此丧心病狂的叛逆进行围剿,长安城中一切神圣的既得利益者,所谓士族与高门,所谓权贵与显要,此刻都捐弃前嫌,慷慨激昂地联合了起来。他们迅速清理完城中战备,而后郑重其事,派人向蜀军发出了最严厉的声明:
  “当重整旗鼓,与葛公相较,胜负犹未可知也!”
  ——你要战,我便战,我有雄兵千千万;以长安城的高墙深池、丰厚储备,就算不能击垮蜀军,那拖也能拖死来犯之敌。诸葛亮怎样,蜀军又怎么样?只要大家硬撑着不投降不认输,那蜀军就永远不可能绕开长安、全据关中。只要控制不住关中,掌握不了由渭水顺流而下的关键水道,那就根本没法进逼洛阳,什么震动天下、什么北伐大局,此刻都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拿不下长安,就拿不下洛阳;拿不下洛阳,就兴复不了汉室。长安-关中,就像一颗要命的钉子,死死钉在了北伐进取的行军路线之上,这颗钉子若不能拔去,那么后勤处处受制,蜀军亦只能龟缩于陇右及渭水上流,而不能舒活身型,大展拳脚。战略上活动的空点,自然也要大大受到局限。
  总的来说,这就是战略局势,这就是天下大局;任凭你诸葛亮才高天外,也逃不掉此命定的局面。当年高皇帝自汉中出兵,也要硬碰硬碰掉关中秦地的三王,才能龙腾四海,与项王一争天下。如今季汉要复刻前人之路,又怎么能不老老实实吃一遍前人的苦?——来吧,来啃一啃长安城的城墙吧!
  当然,要是诸葛亮洗头只洗一半,在长安城下吃瘪吃得后悔了,那大家也不是不可以再谈。不过这一回嘛,长安城中的老宝贝们要价可能就要高一点了。他们已经预计好了,等到蜀军吃够苦头,屈膝而来,那除了保留九品中正以外,自己还非得叫诸葛亮对天赌咒,将自家的家产私兵一律保留,才能够发泄今日的愤恨。
  ——谁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呢,是吧?
  “所以说是真的要打长安城了?”
  穆祺盘膝坐在榻上,左右环视四周,神色天真无邪,近乎浪漫。
  当然,他也只能天真无邪,近乎浪漫了。因为方才高朋满座、衣冠济济,以诸葛丞相带头,卫、霍及刘先生鱼贯而入,在他的帐篷中开了一个小小的军事会议;而在这场小小的会议中,穆祺全程旁观,聆听完了一长串复杂艰深、浑然不知所云的转有名词之后,就只能摆出一副微笑的样子,然后——然后说出他唯一听懂了的东西:
  “你们真要去打长安?”
  营帐内一片寂静。还是诸葛丞相开口:
  “是的。”
  “必须打吗?”
  “恐怕很难避免了。”
  是很难避免了。虽然理论上讲他们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只要答应对方的条件,就可以兵不血刃,攻下都城。但是——但是,事情到了现在,北伐的曙光已经闪耀眼前,他们反而没有了那种虚与委蛇,柔软应付的灵活性了;政治的第一要义是区分敌友,区分敌友的第一步是竖起自身的旗帜;而一旦大旗树立,那就必须生死以之,坚定不移,向所有人宣示你最大最可靠的稳定,不容改移的信念。
  当然,事有从经,亦有从权;弱小的时候稍微放软一点身段,其实大家也不是不能理解,忍一忍也可以过去。但现在力量已经增长,筋骨已经强壮,期待已久的辉煌胜利已经近在眼前;如果还不能斩钉截铁,慨然而明确地宣示自己的理念,那恐怕就连最强硬的铁杆,都要忍不住生出怀疑:
  ——你喊了这么久的“兴复汉室”,到底是不是个真的?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到这最后一步,越是不能泄掉这至关紧要的一口气。所以诸葛丞相与刘先生沟通数次,彼此都完全同意:他们可以在金钱上给予对面优厚的待遇,甚至归降的礼制和细节都不是不能磋商;但唯有某些政治底线,是绝不能逾越半步的逆鳞。
  说难听些,你现在敷衍搪塞,想法子把长安城骗到手了;那将来形成路径以后,只要敌手占领了天下任何一座坚固城池,都可以理直气壮,凭此向你要挟政治利益;如此一路占领一路妥协,妥协到了最后,恐怕自己都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就譬如后汉光武皇帝起事,虽而一路顺风顺水略无阻遏,但为了快速夺取权力所吐出的种种利益,也终于在日后化为凌厉凶狠的回旋镖,砸得皇帝们满头是包——东汉宫廷政治的阴毒、冷酷、僵化,东汉豪族的举足轻重,无可制衡,其实也与后来的魏晋南北朝相差无几了。
  显然,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诸葛丞相都绝不会重蹈光武帝之覆辙,为阿斗埋下不可收拾的隐患。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与长安上层的矛盾便决计不可调和,以至于不能不走向那个注定的结局。所以,在反复争论,确认实在无可转圜之后,营帐难免都有点沉闷。而作为……作为唯一一个不那么沉闷的人(因为根本没有听懂),穆祺左右环视一圈,小心做出试探:
  “……要打长安城,应该很不容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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