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72节

  “在下是第三方的中立平民,绝不干涉两军的战局。”既然已经选择了“平民自卫”的身份,那就要贯彻到底, 所以穆祺一点也不含糊,言语中并不漏出马脚:“只不过被蜀军邀请, 来看一看诸位的情况而已。”
  司马懿不知就里, 根本没法对“不干涉战局”这样纯属睁眼说瞎话的暴论发表任何意见。不过,输人绝不能输阵, 即使在这样困顿萎靡的时候, 司马氏心思细密, 亦丝毫不减;他迅速抓住了对方话语中致命的漏洞,果断开口:
  “……平民?诸葛氏好歹也是琅琊名门, 居然自甘堕落至此;龙蛇混杂, 真是叫人齿冷。”
  东汉以来, 高门崛起,寒门沉寂;士庶之别, 犹如天堑。高门大户的士人自诩“清流”,将出身寒微的儒生视为“浊流”, 是连言谈都不屑提及,共处一室都觉得是玷污了声名。要知道,汉末时董卓率兵入京,一开始其实也摆出了礼贤下士、安抚清议的态度;但就因为他出身边陲阀阅不显,洛阳的士族就真能视这样顶级的大军阀如无物,明里讥讽暗里攻击,直至将董卓彻底逼反,直接撕下脸皮不做人为止。
  哪怕舍下性命不要,也要舔着脸维持这高门寒门之间天悬地隔的阶级差距,这就是汉末以来盛行的风气。所以司马懿头一句话,才会凌厉攻击诸葛亮“龙蛇混杂”——琅琊诸葛起码也算名门,你看看你都堕落到什么地步了!
  昔日之董卓好歹是边地诸侯、手握重兵,与董太后联姻连宗,占着半个外戚的身份,尚且不能跨过这样的天堑,更何况穆祺不过是区区“平民”?东汉以来的高门里没有姓穆的,而今的经学大家也没有一个姓穆的,那么姓穆的就是鄙视链中最底端的泥腿子;在现有评价体系中,董卓还能算是论外的野蛮人,而穆某人——穆某人这种平民嘛,那就纯粹属于两腿直立生物,人籍都没有的那种。诸葛氏沦落到和这种直立人物一桌,自然是堕落之至,算很丢脸的事情。
  寒门士子好歹有个门呢,平民有什么?破草篷子吗?
  在这种视阀阅为性命的年代,阴阳一个人的出身比损害他的性命还要恶毒,攻击力和侮辱性全部拉满,常常一句话就能让脾气暴躁的人直接跳起来,怒发冲冠拔剑向前,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司马懿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既是发泄刚刚被这个疯子胡乱恐吓的愤怒(针灸!胃管!),又是要借此试探根底——要是这个疯子狂怒之下一时口嗨,莫名其妙泄漏出什么机密来,那他不是白赚一笔么?
  可惜,姓穆的平民似乎并没有寻常人该有的羞耻心。他对这样狠辣恶毒的攻击视若无睹,居然还有心情笑得出来:
  “我与丞相的水平,当然是天悬地隔,说龙蛇混杂,倒也不算过分。不过,司马先生又说什么‘自甘堕落’,那未免就有些小人之见了。以事实而言,应该算是我凑上去主动攀附的诸葛丞相,而不是诸葛丞相‘自甘堕落’,来找到的我——这样主动与被动的区别,还是要细细分清,不能混淆……”
  司马懿:…………
  拜托我只是想侮辱你而已,谁关心你们两个哪个先主动的了?再说了你这难道是搞什么奇奇怪怪的私密玩法吗?为什么话里话外,还要格外强调什么主动被动呢?
  大概是本能地闻到了一种神经病的味道,司马懿不再搭理这个不正常的平民。他费力转动眼珠,由下至上地凝望着不知所措、呆立在侧的医官,冷冷做了指示:
  “我要见诸葛亮。”
  明明两人就在眼前,却口口声声要见诸葛亮。这摆明是直接无视了诸葛亮以下的所有官吏,再赤裸不过的表示出了蔑视。但穆祺依旧没有生气,或者说他也相当清楚,这多半又是司马氏激怒敌手窥伺底细的话术,所以不动声色,仍然平静作答:
  “丞相日理万机,恐怕不大方便。”
  “日理万机。”司马懿淡淡道:“怎么,两军对垒这么久,诸葛氏连与我当面对质的空暇都抽不出来么?还是自惭形秽,退避三舍,连见面都要他人代劳?”
  这后面一句话就实在有些不客气了,简直是对诸葛丞相的人恶毒身攻击。穆祺眉毛跳了一跳,神色微微有了变化。他很想立刻开口回击,但千百种念头迅速闪过,却愕然发现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攻击的抓手——“王莽谦恭未篡时”,到现在为止,司马氏的表面功夫还做得相当之好,基本找不到什么可供恶毒嘲讽的地狱笑话;曹魏朝廷的地狱笑话倒是不少,但以司马宣王的尿性,听到后多半也是表面盛怒内里平淡,根本不会把老曹家的颜面当一回事,丝毫无损于其根本;所以——他又迅速恢复平静,镇定开口:
  “见一面的时间当然是抽得出来的。但还是那句话,丞相日理万机,不能把精力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无谓的事情?怎么,在尔等看来,两军主帅会面,是‘无谓的事情’?”
  “第一,不是‘两军主帅会面’,是被俘虏的主帅与胜利者见面。”穆祺纠正他:“第二,见面就要细谈,如果事先没有诚意,根本谈不出个结果,那不就是白白浪费丞相的时间吗?此所以我不敢苟同。”
  “诚意?尔等要什么诚意?”
  “主帅见面,无非也就是谈一谈处置俘虏、招降纳叛的事情。”穆祺很诚恳的说:“我想,如果司马侍中能够先表现出一个明确的投降意愿,那双方的谈判就有基础了。达成这个共识之后,后面的条件也好商量嘛。”
  司马懿:????!
  事实证明,人在无语的时候是真的会笑的。即使是重伤之余躺在床上,即使是肌肉麻痹四肢僵硬连说话都费力,司马懿都能明显感觉到一股热血直往脑门冲去,要花费上莫大的力气,才能遏制住那个理所应当的白眼——
  投降?他?他怎么可能会投降?!司马氏历代名门,他更是托孤老臣、三朝元老(好吧这个身份主要得益于老曹家的皇帝蹬腿蹬得实在太快),这样煊赫尊贵、堪称朝廷之望的身份,怎么可能屈尊忍辱,玷污家族的身份,玷污几十年辛苦积攒的声名,选择向区区西川投降?这种论调简直都不能叫做妄想,而只能叫疯狂——不可理喻地疯狂。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里,司马懿完全确定了这个穆姓泥腿子的身份——这人就是个疯子,百分之百的疯子、完全不懂人话的疯子;虽然不知道诸葛亮是吃错了哪种药把疯子放到这里,但他已经想明白了——要是自己再和这种疯子较劲,那真是白费力气而已。
  可是,疯子还不打算放过他。穆祺依旧执着发问:
  “司马侍中以为如何?”
  能以为如何?司马仲达冷冷开口:
  “这样胡说八道的下作疯话,又何必再言?狐尚且死而首丘,何况人臣之节,有死无二;老夫无非殉国而已,绝无一个降字。”
  “不必这么斩钉截铁嘛。”虽被公然挑衅,穆祺倒也并不生气:“心态总是随环境改变,说不定世事一改,侍中的心意也就变动了呢?总要留一条后路的。”
  眼见司马氏冷笑不答,他也不再做纠缠,只是往袖口中又摸了一摸,转头向茫然站立的医官微笑:
  “能不能请足下先出去避一避?我要单独与司马侍中谈一谈。”
  医官:???
  医官愕然片刻,不由逡巡望了一圈,目光在病榻边的银针旁一扫而过,嘴角微微抽动;显然,他心底下非常之忧虑,生怕穆某人会恼羞成怒,为了逼迫司马懿投降,私下里给他上一上什么“针灸电疗”之类的妙妙医术,或者干脆就动手来个什么“插管”——以司马仲达现在的身体,要是“治疗”中一个不慎,两腿一蹬直接飞升仙境,那可如何是好?
  可惜,狐假虎威,威能无穷。即使再担心忧虑,医官也不敢违背穆先生的“建议”。他稍一迟疑,还是小心行礼,转身离开了营帐。
  等到医官的脚步声消失,穆祺轻轻咳嗽一声,从怀中摸出了一本旧书。
  “那么现在。”他彬彬有礼道:“请允许我为司马先生诵读一篇文章。”
  他抖了抖旧书,露出了书皮上的宋体字:
  《晋书》
  从现实的实践看来,司马懿的深厚城府似乎也是有其极限的。当穆祺读出《晋书宣帝纪》的开头几段时,司马懿的一双老眼就忽的瞪得溜圆,简直目眦欲裂,几乎脱出;只可惜肌肉僵死,神经瘫痪,任凭他眼睛如何转来转去,依旧没有半点声响;而穆祺浑然不顾,依然捧着《晋书》,高声诵读。
  当然,仅仅一本《晋书》是不够的,因为房玄龄等习惯性的为尊者讳,省略了很多无伤大雅的小细节;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与其他大一统朝代严密封锁皇室秘闻不同,因为带晋司马氏的皇权实在过于拉胯(两百年国阼,算下来有实权的皇帝不过两三个),世家高门又一向特别有背后蛐蛐人的爱好,所以司马氏起家的细节被记载得特别丰富,所谓三世谋国,苦心孤诣,那种阴狠毒辣的算计,真是栩栩如生,令人闻之胆寒;而以此细节作为注释,亦恰恰足以弥补《晋书》的缺失。
  如果说只读一本粗疏的《晋书》,有心之人还能强行怀疑怀疑史料的真实性;要是再将各派注释读上一读,那只要稍稍了解司马氏内情的高人,立刻就能意识到这段文章的价值——这样丰富、详尽、处处与现实对照的资料,是凭空编造不出来的!
  正因为编不出来,这段文章的杀伤力才格外狂猛。大致来讲,当穆祺读出“宣皇帝讳懿,字仲达,河内温县孝敬里人,姓司马氏”时,司马懿还只是两眼圆睁,面露诧异(说实话,那张老脸能绷不住露出诧异之色,也是很不容易);当他穆祺到“帝知汉运方微,不欲屈节曹氏,辞以风痹”时,司马懿的两只眼睛已经在剧烈震颤、转来转去,大有不胜负荷之感;而等到朗读进度走到“嘉平元年春正月甲午,天子谒高平陵,爽兄弟皆从”时,司马懿浑身抽搐,简直是要从病榻上直接蹦出来,豁出老命也要翻身上前,将自己的拳头活生生塞进这个疯批的嘴里,免得他再大肆诵读如此可怕的文章——
  可惜,《晋书》终究没有妙手回春的大法力,所以司马仲达像活鱼一样在病榻上蹦了几下,到底还是只能软倒在床,喉咙赫赫作响——他原本还想高声大叫,用噪音竭力阻止这个疯批;但可惜被荼毒过的神经系统还是太过脆弱了,稍有不慎立刻崩溃,那就连原本还能动弹的几块肌肉彻底罢工,只能发出一点模糊不清的嘟嚷,根本无碍大局。倒是——倒是他的喉部肌肉被这样的急躁拖累,大量唾沫无法吞咽,只能顺着下巴直接流出,那可真是阿巴阿巴,大流口水,狼狈不堪之至了。
  本来流一流口水也没有什么。但眼见司马懿满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已经蹦蹦狂跳,穆祺还是叹一口气,停住了朗读——他怕把这老登给直接念抽过去了,那可就不好了。
  “先生还是要冷静……”
  “啊!啊!啊!”
  “先生还是要冷静。”穆祺重复了一遍:“《宣帝纪》还只读到一半呢。再说了,一篇《宣帝纪》就这么厉害,那后面的《景帝纪》、《文帝纪》又该如何克当呢?还是要平心静气,才好听完全文。”
  第106章
  这一句话并没有什么安抚的效果, 相反,听到晋书还有《景帝纪》、《文帝纪》等大作之后,司马懿挣扎得更厉害了——以至于穆祺不能不稍稍暂停, 静候司马先生发表他的意见——或者发表他的愤怒。
  等到司马懿挣扎稍歇(也可能是精疲力尽,实在是有点挣不动了), 穆祺清一清喉咙, 声情并茂、抑扬顿挫, 继续为当事人诵读高平陵政变的精彩部分。这一部分详细描述了司马氏骗取武库、攻打皇宫、劫持太后、骗取旨意的种种老辣决断, 尽显一代高手权谋夺国的高明手腕;而读到曹爽固守在外, 司马懿派遣使者游说曹爽兄弟,所谓“以洛水为誓,唯免官而已, 绝无加害”的历史名梗时,穆祺特意停了一停。
  “……以洛水为誓, 绝无加害;那么司马先生觉得, 自己将来对着洛水发下的这个誓言,自己会遵守吗?”
  司马懿:…………
  司马懿鼓着眼睛瞪着他, 一双眼珠里满是血丝, 活像一个通红的玻璃球。穆祺等了一等, 眼见司马懿似乎拒绝回答(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 毕竟司马仲达肌肉失控, 口水横流, 舌头都要堵住气管,实在憋不出什么好话来), 只好叹一口气,公布了答案——高平陵之变发生之后的正月初六, 司马仲达指洛水为誓,许诺保全曹爽性命;正月初十,廷尉遂控告曹爽图谋叛乱,其家人党羽皆被问罪;至正月十五,“收爽兄弟及其党羽何晏、丁谧、邓飏、毕轨、李胜、桓范等,族诛之”。
  “正月十五的时候诛人三族。”穆祺感慨道:“司马先生好狠的心呐!”
  的确是好狠的心。大明朝时严世蕃严小阁老和人吵架,口口声声“老子正月十五还杀过人”,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实际上只是色厉内荏的口嗨,纯属放屁的梦呓——大明朝有权力杀人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至高无上的皇帝老子;杀谁不杀谁,轮不到一个大臣自说自话;而皇帝老子顾惜声名,是绝对不会在过大年的时候杀人添堵的。毕竟“大过年的”,可以算中华上下五年第一个宽赦的借口;以民心民气而论,哪里有在这么喜庆的日子杀得流血成河的?
  自然,皇帝老子坚持正月不杀人,可以算虚伪,可以算假情假意,可以算脱了裤子放屁;但问题来了,连这种最基本的虚伪都不顾及的人,那心性又该阴狠到何种地步?更何况,这样狠到不顾一切的人物,先前居然还是个以温厚宽仁著称的“名士”!
  正月初六指着洛水公开放屁;四天后就悍然撕毁一生的信誉,直接动手抓人;九天后案件草草了断(什么谋逆大案是九天审得出来的?),在大年月里诛人三族,杀得人头滚滚、尸横遍野;果断是真的果断,狠辣是真的狠辣,吓人也是真的吓人——即使千年之后阅读史书,都能从这样急迫到近乎疯狂的杀人流程中,读出前后反差的巨大刺激;更何况当时亲身经历政变的曹魏高层,还真正深信过司马懿“人品”的高官?当司马懿发动政变时,魏国朝廷中其实有不少反感曹爽、支持他变动格局的盟友;但等到司马懿撕破面皮露出那种狰狞嘴脸,那就连先前通力合作的盟友蒋济都骇惧变色,不能不拼力阻止了。
  ——可惜,到了这个时候,禁军和武库都在司马氏手里,那说什么也都晚了。天下大势,从此不可问矣。
  “真是可怜了洛水了,千年声名,真算被阁下糟蹋得毁于一旦,从此只能混地狱笑话那一桌。”穆祺锐评道:“当然,最可怜的还是听信了阁下誓言的那几个倒霉蛋。曹爽兄弟是不用说啦,虎父犬子,自己替自己的愚蠢买单;太尉蒋济当初信了洛水之誓,亲自出面为阁下作保,最后亲眼看着曹爽兄弟被族诛,那也活活气死了……”
  司马懿忽然发出了呃呃的声音,青筋暴凸起而肌肉筋挛,口水又大股大股的流淌了出来。他似乎竭力想咆哮些什么,但喉咙抽搐气管堵塞,真是喘气都要大费周章,整张脸涨得比咸鸭蛋还红——穆祺侧耳听了片刻,实在分辨不清这些含糊而愤怒的嚎叫,只好叹一口气:
  “当然,被阁下晃得闪了腰的也不止蒋济一个。当初高平陵之变时,洛阳城中支持司马先生的其实不在少数。大家对曹爽专权都很不满,也乐见司马先生出面解决问题;不仅太尉蒋济为阁下作保,曹爽所亲信的殿中校尉尹大目也服从阁下的调遣,出面劝说曹爽投降;侍中许允主动向阁下示好,到曹爽军中宣读太后的谕旨——在那个时候,想必他们都以为司马先生是忠贞为国,自己做的是周勃、霍光安定天下的事业,只要解除曹爽的权力,朝廷又会回归正轨,一切都可以好转起来。”
  “然后嘛,然后司马先生就在正月十五杀了人。直到这个时候,洛阳的高官们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司马先生到底想做的是什么——可惜,木已成舟,纵使聚九州之铁,亦不能铸此大错了。只能说,司马先生积年所攒下的名声,真是换了一个好价钱。”
  曹爽为什么相信司马懿不会杀他?因为河内司马氏世毓名门,想来干不出翻脸不认的龌龊事;蒋济等朝廷高官为什么会支持政变?因为司马懿前几十年的曹魏忠臣形象真正是尽善尽美、略无挑剔,完全可以寄托大事;可以说,整场高平陵之变中最大的资本,不是司马师的什么“死士三千”,而是河内司马氏及司马仲达几代人近百年的道德声望;司马懿规行矩步一辈子,临了了将家族名声全数变现,直接来了个两头吃——仅以收益而论,简直能算是汉末以来最成功、最出色的投资;区区一句“好价钱”,还真是小瞧了司马氏的成功。
  不过,司马懿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赞美;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瞪着穆祺,脸都要憋成一个大茄子了。当然啦,鉴于他并没有说出一句反对的话,穆祺就权当他赞成自己的观点,继续发表高论:
  “自然,司马先生拨弄局势的手腕虽是高明,被诈骗了的人也不能忍气吞声;蒋济是自己把自己气死了,其余被骗的尹大目、许允等人,则在日后直接谋反,拼死拼活也要与司马先生做对……看来被欺骗玩弄的愤怒,真是难以消弭,以至于永载史册,流传千古——喔对了,在高平陵之变后大约五十年,司马先生的玄孙晋明帝司马绍就曾问过祖宗开国的往事。在丞相王导讲解完毕之后,晋明帝居然大受刺激,捂着脸大声哭叫,说如果是像这样,那晋朝的国祚怎么可能长久啊!”
  “——那么司马先生以为,以自己创业的种种举止,晋朝的国祚到底能不能长久呢?”
  说到此处,穆祺特意停了一停,仿佛是在等待司马先生的回答。司马先生当然是回答不出来的,但听完这寥寥数语之后,瘫软在榻上的宣王喉咙里忽然发出了咯咯的声音,仿佛是痰液上涌,堵塞不能,下一刻就要卡住喉咙,乃至一口气上不来,直接飞升上界——
  穆祺叹了第二口气。
  “别装了。”他平静道:“我知道先生是想假装痰症,喘不过气来直接撅过去;但是痰症的症状还是相对明显的,不是含口痰在喉咙里就可以伪装的——”
  一语既出,立竿见影,司马懿喉咙中的咯咯声立刻消失,再也听不到了。
  事实上,对于司马懿的强烈破防,穆祺还是有心理准备的。
  喔,这种破防肯定不是因为什么“晋祚复安得久”。被自己的子孙鄙视自是非常羞耻的事情,但司马宣王何许人也,怎么会在这种无聊的道德批判上浪费精力,自我内耗?他真正敏锐关注的,是这句惊天暴论诞生的背景——晋明帝为什么会说出“晋祚复安得久”?因为丞相王导给他科普了晋朝开国的全部黑历史猛料,把这少年天子直接整得三观崩溃,再起不能了。
  黑历史不重要,“晋祚复安得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国的丞相居然敢在皇帝面前爆这种猛料——这又是什么意思?
  晋朝的黑历史自然额外多了一点;但哪朝哪代没有过黑历史?别的姑且不说,设若汉武帝兴之所至,偶尔询问重臣们自家祖宗安邦立国的往事,难道还有哪个大聪明敢公然揭发高皇帝骑人脖子骂人祖宗拿儒生帽子撒尿的光辉往事,把汉武帝逼得痛哭什么“汉祚复安得久”么?——要真有哪个丞相疯到此种地步,那武帝绝对能让他家上下八代都后悔生到这个世上来,家里狗要上锅、猫要剥皮;牛羊活埋,鸡蛋散黄,连路过的蚯蚓都得竖着劈——敢非议高祖功德,翻了天了你!
  ——显然,任何一个有实权的皇帝都不会容忍这种“真诚”;换言之,被逼得只能痛哭“安复得久”,那说明皇权已经极度衰微,衰微到连自己的尊严都无力保护了。
  高平陵之变到晋明帝也不过五六十年,从晋朝开国算起更是只有三四十年;区区三四十年的光景里,皇权就堕落成如此毫无威慑的样子,思之可谓触目惊心;更关键的是,晋明帝这个玄孙距离司马懿这个高祖不过五十年,那就意味着开国之后皇帝频繁更替,每一代执政的平均时间恐怕都不超过十年……皇权频繁更替,必然就会有幼主临国的局面;天子年幼,皇权衰微——诶,这个局面,怎么这么眼熟呢?
  黑历史不足以叫人破防,子孙后代的蛐蛐也不足以叫人破防,但立国三四十年就搞出权柄下移威福沦丧幼主临国的地狱局面,那就实在让人有些绷不住了——也是,家族几百年的名声就换来个这,换了谁能够绷得住?
  当然啦,如果单单只出小皇帝也没有什么;东汉同样出了不少小皇帝,但只要托孤的大臣选得得力,靠着在外戚士族宦官这三颗鸡蛋上跳舞,勉强还能把局面撑下去;但要是在晋朝搞什么托孤嘛……唉,还是看看远处的宣皇帝吧家人们!
  晋武帝司马炎说得好啊,“使我得诸葛以自辅,岂有今日之劳乎”!平日里可以放飞自我,追思先祖,临了了看看自己那个“圣质如初”的宝贝儿子,那个“贤德恭让”的宝贝儿媳,那真是一股凉气,从头灌下,刺心剜骨,不可克当;以至于都顾不得什么国朝的体面,要开始大捧老对手诸葛亮了——说实话,要是在这个时候大捧自己的祖宗,那才真是自寻死路,一点都不冤枉呢。
  “说起来也有些奇怪。”穆祺若有所思道:“司马氏应该是有点长寿基因在身上的,汉末以来,家族里的人轻轻松松都能有个六十几七十几的寿命;但从东晋晋元帝之后,司马家的皇帝似乎就没有活过三十岁的;前后所有皇帝,也就只有开国的晋武帝和往后的晋孝武帝稍微有点权威,其余都与傀儡弱主无异……难道洛水之神,还当真有些法力不成?”
  “司马先生?司马先生?来人呐,司马仲达厥过去啦!”
  看来司马仲达还是得多练练,一本《晋书》朗读不过数页,居然就两眼一翻,直接撅了过去。穆祺一开始还以为这又是老套的装晕装死,还想提醒他同样的招式真的不能对圣斗士使用三遍。但摸一摸手腕后发现心跳不对,他才霍然起身,大叫出声。
  还好,穆祺这一次来带了几瓶关键的药物。他给扒开司马懿的衣服,直接在胸口打了一针肾上腺素,强行扩张血管增加流速,把人硬生生从昏迷中拽出来了——虽然依旧是满脸紫胀、气若游丝,好歹生命总不成问题。
  大概是知道先前的刺激有点过了头,这一次穆祺没有继续再念《晋书》。他安安静静等了许久,等到司马懿呼吸渐缓,血色渐退,他才清一清喉咙,徐徐出声:
  “那么,司马先生现在有意愿投降了吗?”
  说罢,他又挥了挥手中的《晋书》,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要是司马懿再这么顽固下去,那接下来的《文帝纪》、《景帝纪》,乃至《资治通鉴》、裴松之注,可就要继续安排了!
  司马懿:…………
  显然,司马懿已经没有勇气再厉声反驳,彰显自己宁死不屈的忠贞了(在《晋书》面前谈忠贞,似乎确实是可笑了一点);但他仍旧双目望天,闭口不言,绝不做出任何反应,显然是改变策略,要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非暴力不合作。只要穆祺不敢跳上病床给他两耳光,他都打算装死到底,绝不回复。
  “好吧。”穆祺等了片刻,点一点头:“既然仲达先生一步不退,我也只有找旁人聊聊了。”
  说罢,他伸手抓住了病榻边的帷幔——这是用麻布围成的屏障,重重叠叠,密不透光,隔出了一块小小的幽静空间;穆祺猛地用力,将这层帷幔直接扯了下来:
  “——亮个相吧,小宝贝!”
  外界的阳光洒入,司马懿本能的眯了眯眼睛。等到适应强光之后,他往旁边随意一望,一双老眼却霍然睁大了——帷幔以外居然摆着七八张软榻,软榻上躺着的都是先前出征菜地的魏军将领,此时正目瞪口呆,惊恐欲绝地盯着他呢。
  司马懿的脸僵住了。
  没错,司马懿的运气的确令人惊异。能从漫天遍野的毒气中逃得性命,这是穆祺都意料不到的事情。但天下有运气的本也不止一个,魏军突袭部队中人才济济,总有那么几个格外聪明的;这些人见到主帅奔逃后立刻回过神来,快马加鞭急速跟上,同样侥幸躲过了高浓度硫化氢的围剿,并接连晕倒在了山谷各处,被蜀军捡到后送回营帐,一直安置到了现在。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