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64节
当年魏武帝是怎么征召司马懿的?直接出兵抓人,不当官就得下狱;当年魏武帝又是怎么看待司马懿的?“司马懿必预汝家事”!这样的“知遇之隆”,是司马懿可以消受、愿意消受的么?或者换而言之,有如此光辉事迹辉映在前,那信中特意提一句什么祖宗的“知遇之恩”,是不是就隐约有了一点阴阳怪气、乃至暗自威胁的微妙含义?
——自然,这个含义是微妙的,这个暗示是模糊的;如果单单于纠结文字,没有任何人能够指出这个替换的不妥。仅以逻辑判断,它依然是一段洋洋洒洒、冠冕堂皇,热心鼓励重臣的好文章,大概只有天下最敏感、最细心、最阴鸷多疑的人,才能从字里行间隐约看出来那一点尖刺一样、无可辩解的恶意。
……可是,司马宣王不恰恰就是这样敏感、细心、阴鸷多疑的人物么?
最诡异也最奇妙的是,就算宣王觉察出了隐含的恶意,他也不能质问什么;因为这篇文章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少帝的原意,毫无争议的御笔;所有隐秘的要害,只在“祖宗”两个字——但宣王难道还能派人远赴洛阳,特意询问皇帝一句,为什么要在信中用“祖宗”么?
无从辩解,无从对证,甚至无从解惑;仅仅潜移默化,而尖刺已经扎入肌骨,万难消弭。这大概就是传闻中文字杀人的阴狠技术,所谓刀笔吏以笔墨破家灭族,大概也不过就是这样的风范——无需扭曲事实,无需篡改原意,只要——只要更动一个小小的名词,整篇文章的基调就全然不一样了。
理论上讲,这应该是酷吏才擅长的技术。一字活人而一字杀人,贵贱生死都在文书的翻覆之间。至于皇帝是怎么会这一套的嘛——凝视深渊之时,深渊同样也还以凝视;大抵驾驭酷吏数十年之久,自己也终于要变为酷吏的模样了吧?
穆祺悄悄瞥了刘先生一眼,心中悄悄打了个寒战。
整体来说,老登将书信读过几次,最终只改了两句。第一句是“祖宗”,第二句则是信件末尾的寻常慰问。因为司马懿上书自请其罪,表示希望削去自己的一些职权,避免外人猜疑;而魏帝当然一律回绝,表示“所请应毋庸议”——这最后一句话,同样被刘先生妙笔生花,改为了“现亦毋庸固辞”。
“所请应毋庸议”——辞任之事,根本不必谈起;信任之处,溢于言外;此时一改,意思便大不相同。“现亦毋庸固辞”——现在也不必苦苦推辞;既然是“固辞”,那就意味着司马懿的辞任其实并不算错;只是一时找不到替代,才不能不在暂时维持这个“现状”而已;于是隐约猜疑之色,便形于言辞,令人大觉齿冷了。
当然,还是那句话,单单从语义上看,这个改动其实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对不对?
第94章
少帝的信是在十二日之后寄到的魏军营帐;在这之前, 它已经经历了一路的展览、宣讲、褒扬,叫全天下人都踏踏实实知道了皇帝之于司马侍中的绝对信任,有力打击了蜀军谣言的嚣张气焰。
作为搭台唱戏的另一方, 司马侍中的反应亦非常靠谱,稳稳接住了少帝抛过来的球。他大张旗鼓、郑重其事, 严命下属将军营各处打扫一新, 各处都泼洒黄土、插上青枝;自己再带着中军跋涉数里, 亲自到关口将使者迎接入内;为表对皇帝旨意的绝对敬重, 还特意在接旨前焚香沐浴, 更换新衣后拜接旨意,将恭敬做了个十足十。
司马懿虽然年长,动作却依旧敏捷;他对着旨意拜了数拜, 才双手接过这份薄薄的帛书,恭敬展开, 快速扫过——这是臣子接旨后所谓“恭读”的程序, 说是要从头至尾,惶恐拜读, 但实际上重大谕旨的大意早在颁布之初就已经泄漏, 接旨的重臣了然于胸, 基本都是看一眼走个流程就了事,免得耽误后面的事情。
可是, 司马侍中扫过几眼之后, 速度却忽地慢了下来。他的目光由上到下, 逐一掠过帛书上的墨迹,然后抖一抖绢帛, 再次仔细端详头顶的印章——他居然又从头读了一遍!
即使要表示敬畏,恭读两遍也似乎有些太小心了。不过大事当前, 也没有人敢出声催促。司马侍中一字字读过两回,终于将帛书递给身后的裨将,示意他放到香案上供奉。
“有劳尊使远行了。”司马侍中执住使者的手,笑容满面:“不知尊使辞别之时,天子可有什么嘱咐?”
天使在营中待了一日命,再次向军中将领宣扬了皇帝陛下对司马侍中的绝对信任,然后就以尽快折返、不便打搅军中公务的名义翩然而去,顺便还带回了司马仲达上贡天子的珍物。
当然,军中将士心知肚明,晓得天使明面上是勤劳公事、无暇私游,实际上多半是嫌弃营中条件实在太差,想到临近州郡散淡散淡,尽情放纵,消磨旅途的辛苦;世家大族出身的高官多半如此,大家也不足为异。再说了,使者离开之后,原本用来招待贵客的宴席也不能随意荒废,大家还恰好能凑上一桌,好好吃喝玩乐,享受享受军旅中难得的放松。
虽然蒙受了天子如此大的信任,但司马仲达仍然保持了此时名门高士们极力推崇的旷达风度,在宴席中从容洒脱,言谈自如,略无一点自矜之色;纵使下属极力吹捧,他多半也含笑不语,或者轻描淡写,将这君臣相得的佳话尽数推功于主上。
有功归上,有过归己。这样的谨慎自持,何尝不是醇正忠厚的古仁人之风呢?于是与会的将领无不称叹,大大折服于主将的气度。君臣相得、主将贤能,对西蜀的战争又眼看要见到曙光,整场宴会的气氛便极为欢洽;众人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至晚方散。
宴会之后,司马懿命亲随将诸位将领送回营帐,又亲自看着他们掌灯而去,临行时一一都要叮嘱仔细。等到众人接连散去,四面的声响渐归寂灭,唯有头顶烛影摇晃。司马懿独坐于残羹冷炙、烛光熹微之中,忽然出声叫住了忙着收检的心腹仆役。
“你把盒子里的圣旨取来。”他道:“我还要再看一看。”
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那就再也不可消磨;只等春风一生,便将蔓延滋长,流布不可收拾。当然,疑心种子的生长总还需要时间,而挑拨猜忌、勾动心绪,又实在是一个漫长而琐屑的水磨工夫。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皇帝陛下的手段都看不到什么明显的效用。前线局势依旧僵持,魏蜀两地的军队依旧在对峙——漫长、沉闷、看不到尽头的无聊对峙。
不过,在穆祺与老登留驻的西汉时空,事情的进展可就绝没有这么无聊了。总之,在汉军主力成功会师,主帅卫青率领精锐跨过燕赵边界,直入榆关,遣使向长安告捷;而眼见大局彻底,再无反转之虞,忍耐了一路之久的老登终于悍然出手,开始翻动他磨牙吮血,记了足有几个月的老账:
军饷钱币伪造案。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以为穆氏寥寥数语,就能哄得老登云里雾里,忘记了这牵涉军权要害的塌天大事吧?
以老登的脾气,就是忘了自己儿子姓什么也不会忘记掌握军权的。他之所以隐忍不发,一是因为穆祺的劝说确有道理,二则是因为彼时尚在行军途中,贸然掀出大案搞不好会激发哗变;所以权衡再三,暂且克制情绪。而现在嘛,现在外敌横扫无余,也该理一理内部了。
因此,在卫大将军上书告捷之时,老登同样以“汇报军情”的名义,让冠军侯亲自出马,充作使者,给长安递过去了了一封磨刀霍霍、凌厉老辣的书信。
——大青蒜,启动!
出乎意料的是,书信寄到之后,长安天子却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他没有就书信表达一个字的意见,只是将冠军侯留在了身边,然后下达谕旨,命令丞相与御史大夫尽快预备安顿军队的各项流程,命令大司农和少府尽快清点赏赐的物资,命令九卿商议战后告庙及请功的规格——井井有条,严整合辙,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完全吻合惯例;正常得让所有人都有些诧异。
不过还好,这个诧异是暂时的,等到少府终于预备好赏赐的物资,等候多日的皇帝突然发难,搞出了似乎并不出乎预料的幺蛾子。他公然下旨,宣布自己要带着赏赐出京一趟,亲自到关内迎接凯旋的大军,犒赏有功之臣,彰显皇帝垂念戎务的拳拳之心。
说实话,这就真有些离谱了。往日的皇帝不是没有亲迎过凯旋的军队,但那也只是在长安城门接上一接,聊表寸心而已;哪里有大将安坐不动,天子大费周章,眼巴巴凑上去犒劳的?如此不是尊卑颠倒,大大有伤朝廷的体统么?
皇帝任性到这种地步,难免令人暗起腹诽,大大嘀咕。但腹诽归腹诽,嘀咕归嘀咕,鉴于君主连番得胜而威势大张,现下也实在没有人敢做什么有力的谏诤。再说了,圣上为大将军打破的规矩也不只一条两条,大家实在也已经麻木;就算真有什么过分逾越的地方,那自然也该由大将军自己竭力推辞、拼命谏止,轮不到他们再多嘴了。
有这样的心思在,皇帝这异想天开的举动就基本没受到什么干扰;虽然大将军接连上了几回奏章辞让,但圣上依旧怡然不顾,自自如如的乘着车驾、带齐赏赐,出京赏光去了。
二月十六日,皇帝车驾抵达军营,大将军率众拜迎,被天子亲自搀起;两人同乘一车,在车中说了好一阵子的悄悄话,自午后方散;十七日,天子携来的赏赐终于全部运齐,皇帝立刻下令紧闭营帐,禁止出入,然后召集军中大小军官,亲自展示了他派人详细查到的证据,宣布了调查定谳的惊天大案——数年以来,汉军的军饷中夹杂有大量的恶钱、劣钱,祸害不可计算。
宣告一出,满场随之哗然,群情汹汹如沸,几乎立时便不可遏制。
这样的愤怒,自然完全在长安天子的预料之中。
实际上,在接到老登的详细报告之后,独居深宫的天子肯定是愤怒狂躁、不可自抑——他当场就拔出剑来,将几案一刀两断,然后咆哮痛骂,同样骂出了很多极为刺激、极为恐怖、足以令当事人就地昏厥的可怕脏话。不过,在短暂的狂怒之后,他又不能不呼呼喘气,强力克制,咬牙切齿的盘膝而坐,开始重新阅读那一份可怕的文件,逐字逐句的寻觅细节。
如此克制自抑,一面是不愿意在送信的冠军侯(哪怕是“另一个”)面前过于失态;另一面则是镇定情绪,要思索得更深更远——死鬼老登反正都已经不管俗事,闲极无聊下爱怎么发火就怎么发火,可以将情绪烘托得无穷大;但他这个活皇帝可不一样,在呼哧呼哧喘完粗气之后,还得绞尽脑汁的思索更大更麻烦的事情: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谁在谋划这件事情?——以及最重要的,该如何给这么个摊子善后?
显而易见,这样天大的疏忽必然会激起天大的愤怒,而在秦汉军国体制下,士兵们的愤怒从来又是政治中最激烈、最不可控制的因素。不要忘了,战国时的中山王也就是忘了给手下分一碗羊肉汤,就被车夫直接送进敌阵来了个亡国套餐;而现在士兵所遭受的损失,可比区区一碗羊肉汤要厉害得太多了,激发的后果,恐怕也要远超一个车夫。
这样的后果该如何消弭呢?以寻常皇帝的做法,或许可以派遣一个使者解释案情、宣扬处置、设法安抚士卒的情绪;但武帝可不是寻常天子,他敏锐的意识到,士兵的情绪同样也是强大、暴烈、不可琢磨的力量;而派遣使者安抚情绪,则无异于给了外人染指这种力量的机会——无论这个机会多么渺小而荒谬,在原则上都绝不可容忍;所以,他思前想后,悍然决定,自己亲自动手,绝不给外力一点缝隙。
至尊宣布案情之后,底下士卒的喧闹此起彼伏,刹那间几乎有炸营的架势;而高居其上的皇帝镇定自若,通过方士的大喇叭从容告知了另一个决定:
大家吃了苦,受了罪,这一点天子都知道;所以天子决定,伪劣钱币所造成的一切损失,全部由少府填补。
话音刚落,站在高台两侧的侍卫同时伸手,一把扯下罩在木车上的红布;于是十几车小山一样的新铸铜钱灿灿发光,耀眼夺目,一下子就震得下面鸦雀无声,再没有半点声响。
这是皇帝亲自命黄门拣选的“美钱”,都是新开模新锻造含铜量十足十的好钱,一枚可以当寻常铜钱两枚的顶尖货色,是少府特意储存,只有在赏赐藩王公侯时才会拿出来的宝贝。而如今天子一道圣旨,几乎把库存搜刮殆尽,又紧急征用驰道、招募民夫,才费尽心力,将这批用于补偿的物资运输到位。
没错,“补偿”。到了这个时候,至尊才终于掀开他全部的底牌——少府的物资并非用于“赏赐”,而是“补偿”;对有功将士的犒赏由国库支出,对过往损失的补偿则由皇帝自掏腰包,全盘承担;责任判然分明,一点也不混乱。而圣上亦当机立断,立刻宣布了补偿的政策:
其一,伪劣货币蔓延已有数年,具体损失已经难以统计;所以此次补偿,全部采取自报自销的准则;士兵们自己统计、自己核算、自己向上汇报损失的大致数额,然后当场直接按数额领取补贴,不必经过任何核实——所有需求,全部满足,无论你如何狮子大开口,圣上绝不与你计较分毫。
其二,前车之鉴不远,如果士兵们怀疑这一次带来的铜钱不够分量,那也可以按照方士教授的法门当场检验、判断优劣,发现一个劣币,天子当场赔你十枚;如果还是不够放心,那同样可以将赔偿换为丝绸绢帛、各色铁器,同样是现场兑现,不打折扣。
话音刚落,站在高台下的侍卫再把几块红布一掀,又是凛凛寒光,映人眉眼。皇帝站立于寒气金光之中,高高举起那把红色的喇叭,淡定宣示了最后一句话:
“……出发之前,曾经有人向朕建言,说让士卒自行上报损失,必定夸大其词,白白浪费财物,不如让官吏核算,更为方便;但朕想,刀笔吏深文周纳、刻薄寡恩,那里是寻常人能应付得来的呢?与其被他们刮上一层,不如朕这里行个方便。再说了,天子富有四海,岂必与壮士争此锱铢之利!朕信得过诸位,亦无须多虑。”
此言一出,偌大校场寂静一片。安静少顷之后,挤挤挨挨站了一地的军官轰然下拜,口称万岁,声响震耳轰鸣,回荡四面,仿佛是一座山都在呼喊!
“我太佩服了。”穆祺轻轻道:“陛下居然还有这个本事。”
他与其余几位方士一起站在高台之后,居高临下,一览无余,更能将这推金山、倒玉柱,众人山呼万岁的场景看个清清楚楚。虽然在电视中看到不少大场面,但亲临其境的气氛仍然不是电子信号可以媲美的;他可以听到那种山呼海啸中压抑而浓厚的情绪,分辨出前排军官们下拜时亢奋到几乎肌肉痉挛的表情——如在万人之上,如在万人之中,仿佛一即为万,仿佛万即为一,那种寥寥数语,便将大众的情绪轻易拨弄于指尖的感觉,真是既叫人沉醉,又叫——又叫人害怕。
也正因如此,穆祺对皇帝(无论死的还是活的)的敬意才油然而生。军饷中夹杂了大量劣钱,这本来是天大的祸事,足以重创朝廷公信力、直接动摇军心的可怕隐患。但长安天子及时出手,强力挽回,短短数言,力可回天,竟然将此必定的祸患,一转为自己猛刷好感度的天赐良机。这样的手腕见识,怎么不叫人大生钦佩呢?
“天子富有四海,岂必与壮士争此锱铢之利”!说得多么豪迈,多么雄壮!就是穆祺见多识广,扎扎实实见识过圣上阴谋诡秘的种种权术,此时都不觉心扉动摇,激动难抑;更何况下面的士卒不明就里,还天然抱有对皇权的莫大敬畏?“士为知己者死”,天子这番举止,又能给自己拉到多少死士、多少忠诚?而这一切的开支,不过是赔偿军饷时消耗的七八千万钱、十余万匹绢帛、几千斤金而已——好吧,的确也很多、很浪费,但比起锁死的士气来说,这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人要学会计算利害;要想暴力工具为自己流血卖命,就得老老实实提供情绪价值和物质利益,该给的东西不能打一丁点折扣。在这一点上,长安天子从来非常清醒。他可以折辱诸侯折辱藩王,杀九卿大臣如杀鸡,但绝不会在暴力机器面前露出一丁点市侩的嘴脸——不就是钱么?只要能招揽壮士,金银何足吝惜!
有这样的心胸气魄,确实足以让人敬畏。所以穆祺出声感慨,亦全然出自真心。站在他旁边的老登冷笑一声,却兀自双手抱胸,不予置评——一般来说,这表示他对另一个“自己”的做法也实在挑不出什么瑕疵,因此只能装一波高冷。
当然,对“自己”的做法挑不出瑕疵,不代表他不能嘴一嘴穆祺。老登冷冷道:
“他花这么多钱,当然还有别的用意。”
“什么用意?”
此时台下已经下拜三次,每一次都是伏地齐呼万岁,声响愈来愈高,好似山呼海啸。直到天子笑容满面,再次出声慰问,这样近乎狂热的呼喊才戛然而止,只剩下黑压压匍匐一地的士卒。天子挥一挥手,从容退后,侍奉在他身后的某个近臣才躬身上前,抖开一卷绢帛,开始高声诵念圣旨。
施恩在上,明法在下;宣布补偿拉拢人心这样的操作,由天子亲自负责,至于之后凌厉森冷的处置,则交由臣下宣示。近臣声音朗朗,宣读的正是皇帝处置劣币案的诏书。诏书明白晓畅,并没有太多典故辞藻,浅显到大多数人都能听懂;而行文逻辑亦简单明了,大致归纳一下,就是天子事先并不知情,所以知道案情后“不胜惊骇”,这样的事情都是奸猾官吏欺上瞒下所致,所以他一定督促严办,绝不容有漏网之鱼云云。
一言蔽之——皇帝的本意是好的,都是下面人执行歪了。
这样的潜台词,穆祺当然一听就能领会,并为之暗自腹诽。但他也不能不承认,“皇帝本意好”的这一套俗气归俗气,实践上确实相当管用——更不用说,天子这一次还不只是口头“本意好”,而是亲自带着钱上门补贴,那说服力就更是足得不能再足,任谁也不能反驳了。
虚空大饼你不愿意吃,那么真的大饼呢?
当然,这样的手腕也算正常。士兵们的愤怒与疑虑只是被皇帝巧妙转移,却并不能凭空消失。与其等他们冷静下来之后再生出什么担忧,还不如直接找人背锅,将情绪统统宣泄掉。不过,如果要采取这样策略,那最大、最微妙的关键就来了。
“皇帝的本意是好的,都是下面执行歪了”——那么,由谁来背“执行歪了”的黑锅呢?
“……长安城中要出大变故了吧。”穆祺轻声道。
老登听得清清楚楚,却只是冷笑一声:
“怎么,那又咋了?”
御驾出京的第六日,长安城中留守的百官终于收到了御前虎贲快递送到的消息。
即使这一代的天子行事常常出人意外,这一回带来的意外也未免过大了些。先前出行之前,明明只说是带着赏赐去劳军,但这一回虎贲送来的手谕,却宣称皇帝要在军营中“暂驻”,日后再徐徐返京。
——为什么要暂驻?不知道。暂驻多久?不清楚。这一份莫名其妙、难以理喻的圣旨,自然引起了上下莫大的猜疑,乃至惊异。
但是,问题最大的关键还不在这里。在宣布行踪的手谕之后,还有一份由御前侍中奉命攥写、加盖了天子之玺、以印泥封裹的绢帛;这是所谓的“玺书”,只有传递重大命令时才会用到的手续。
依照朝廷规制,丞相公孙弘与御史大夫张汤共同验看过印玺,确认无误后烤化印泥,用小刀撬开了包裹绢帛的木盒,抽出了里面的帛书,以及卷成筒的一捆白纸——这还是白纸第一次应用在国家最正式重大的文件往来中,所以嗜好文墨的公孙丞相难免好奇,顺手就抽出来看了一眼。
……然后,他的面色倏然而变,白纸从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虎贲抵达的第二日,皇帝赐给丞相的玺书终于稍稍泄漏。京城九卿诸侯,闻之无不震恐。不过,正如老登的预言,无论你震恐来震恐去,都逃不过最尖锐的评判:
“——那又咋了?”
第95章
百官的惊恐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皇帝陛下立即展开了行动。丞相收到玺书后的第三日,天子就派使者召唤少府官员,命令少府监星夜兼程, 迅速抵达军营,到御前解释铜钱铸造中的巨大疏漏, 绝不得迟误半分。
这是非常不寻常的举动。少府掌管天下矿藏, 为铸币中出的差错负责也是应有之意。但往常皇帝责问九卿, 都是令其“赴廷尉”, 自己到廷尉去接受审讯, 很少有亲自下场,让人到御驾之前对质的——打破常理还在其次,最大的问题在于, 天子着意将廷尉摒除在外,是否已经暗含了对朝廷司法系统的不满?
一念及此, 惶惧莫可名状;而少府被召唤后不过数日, 天子又命人持中旨,谴责御史大夫张汤, 追究御史检察失责、敷衍渎职的种种罪过, 同样命他带齐御史府中的档案, 迅速赶至军中;当然,档案收集需要时间, 赶路也不太方便, 所以使者拿出另一道上谕, 让张汤的长子张安世先行一步,抵达御前, 听候差遣。
这封旨意一出,御史府内匍匐听令的众人无不色变——如果说先前问责的口谕还只是磨刀霍霍、寒光初现;那么后面调遣张安世的那道圣旨, 才是三九天一盆冰水浇透,冻得从内而外都要结出冰碴子来;真正是牙齿打颤,几乎立时站立不稳!
为什么要特意调遣张安世?因为不愿意在刀笔吏手上受辱,汉代高官被问罪“赴廷尉”,多半都会在下狱之前仗剑自杀,也是为家族留一个基本的体面。而皇帝先行控制住张安世,无疑是向张汤发出了生冷的警告——如果他敢自杀,那就让张家上下都去陪葬。
哼,想逃?!
允许自杀也是恩典,这个恩典也不是想有就有的。就如老登先前所说,在大事论定之后,皇权或许可以看在丞相的颜面上,格外赐公孙弘这个恩典;但区区一个御史大夫,却根本没有这个资格领受特例。而天子炮制他的手段,当然也就凌厉老辣,尽显老刘家的刻薄寡恩。
偌大的御史府寂静无声,连呼吸都听不到一点。拜伏前方的张汤缓缓起身,双手接过使者递交的上谕;而一张脸已经毫无血色,几乎做不出任何表情。他嗫嚅了一下嘴唇,看起来是想照惯例谢恩,但喉咙僵化如木,努力片刻之后,居然只能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站立前方的使者也并不在意御史大夫的窘迫,他只是拱一拱手,道了一声得罪,随后就快步走向御史府大门,跳上骏马,要立刻向皇帝回报去了。
使者宣召后的第三日,誊抄好档案的御史大夫终于带上文件出发。因为有皇权森冷威严的警告在前,无论情绪和心境多么的恍惚沉痛、接近崩溃,张汤奔赴军营的行程都绝不敢慢了一步。他乘马一路奔驰,除了中途换马饮水稍做歇息以外,甚至都不能倒头睡上一觉。等到连夜赶至中军营帐,他两条大腿都已经被马背磨得鲜血淋漓,几乎浸透了衣服,以至于不得不在军中沐浴更衣,盘坐养神,等到稍稍恢复了一点气色之后,才递上奏章,请求面圣。
天子是在主将的营帐中召见的御史大夫,陪同在侧的自然是新立战功、尤蒙宠幸的大将军、霍侍中及诸位方士。因为职责所限,陪侍众人都不能在铸币案中公然发言,所以只能默默站立,袖手傍观而已。但就是这样的冷眼旁观,仍然有其惊心动魄、匪夷所思的莫大刺激。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见过一点残酷的世面。但就算以他们的丰富经验,这一场会面仍然可以算得上是令人恻然。因为并非审判,亦非问罪,所以张汤连一开始自行请罪的机会都没有。可是,等到皇帝平静宣读过两句铸币案的因由之后,御史大夫就慢慢滑了下去,虽然在竭力尝试挣扎,却连以手撑地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匍匐拜倒在地——不,与其说是匍匐,倒不如说是崩溃,整个人的□□、精神、乃至神魄仿佛都在一瞬间垮塌、崩盘、湮灭,只剩下一堆散架子一样的、仅剩呼吸和抽动的死肉。
真的,穆祺在各个时空混了如此之久,都从没有亲眼见证过如此形象、生动、惟妙惟肖的“绝望如死”的写照。呆滞失神、气息奄奄、抽搐颤抖,如此绝命之际,以血和墨的悲惨神色,哪怕穆祺先前与张汤并无深交,见之也不觉恻然生悯。
但可惜,他身边站着的是老登,而老登的心一向比生铁还要坚硬。他居高临下,冷冷打量着瘫软成一团的御史大夫,丝毫没有因为宠臣而降下什么额外的怜悯。相反,他逐次扫过张汤身上的冠服,直到看到丝帛礼服下一点灰白的内衬,才终于冷笑出声,他显然认出来了那点内衬的材质。
“麻布,囚服。”他轻声道:“连夜赶来,还特意在朝衣下面穿了一身囚服……怎么,是考虑到了晁错的前车之鉴么?”
当年宠臣晁错游说景帝削藩,逼出了吴楚七国之乱;景帝接受袁盎的建议,决定杀晁错以谢天下;而杀戮的方法,却是急躁刻深,大显大汉棋圣的刻薄风度——没有审判、没有辩驳,没有通知,直接就让人把晁错骗到东市,拖上刑台,腰斩处死;那时晁错猝不及防,被杀时身上甚至都还穿着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