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42节
这个时候再呼唤卫兵已经来不及了,射雕手箭术绝佳骑术也是绝佳,皇帝毫不怀疑此人已经在附近藏下了一匹极好的骏马,只要听到异响立刻就会快步上马亡命狂奔,星夜疾驰略不停息,一夜能跑出数百里;以他对附近地形的熟稔,恐怕再多十倍的人手都抓不住什么痕迹。所以,此时打草惊蛇是极其危险的举措,还不如动用一点特别的手段——
皇帝摸索片刻,按下了镜筒边的红色按钮。
这么多天以来,陛下孤高自傲、矜持自诩,望远镜的十个功能里只摸清楚了一两个;而这摸清的寥寥几个功能之中,就一定包括了如何利用这玩意儿倾泻暴力的功能;比如穆祺就曾向他反复强调,说这个按钮是不能随便按的,按下之后就会——
他听到了滴的一声响,这应该是连上信号的声音。然后,悬挂在营帐最高处尖顶上的一个铁盒子忽然闪起了光芒——这是穆祺先前执意安装的一个铁王八,据说是特别订制的什么监控天眼。但现在,现在,皇帝抬头打量了一番天眼,忍不住生出了一点怀疑。
毕竟,应该不会有哪家的监控系统,会给自家设备安排上那么多那么密集的、类似于枪口的铁管子吧?
不过,这也与皇帝没什么关系了。他举起望远镜,在屏幕上点击选中了那个人形的光团——据说这个功能一开始是要手动输入坐标的,但穆祺体谅下情,已经为陛下设置好了一个可视化的操作界面,逻辑简单、一目了然,就连傻瓜也能上手;只要在屏幕上选中打击目标,望远镜就能通过不可见的激光测定两者之间的距离,返回一个准确的坐标,“天眼”中内载的程序会修订这个坐标,计算出可行的伤害方式。
砰的一声巨响,“天眼”铁盒子的正面炸开了耀眼的火光,皇帝站立下首,能看到细长的火焰在空中一掠而过,直击数里外某个黑暗角落,炸起了无数扑腾的乌鸦——那里无疑是个被掩映的水洼,在夜色下极难辨认。
这一簇火焰短暂照亮了天空,照亮了暗沉延绵的草原。刘彻亲眼看到远处一个人影跃起,仿佛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震动,大感惊骇——当然,他现在尚且能感到惊骇,是因为陛下在最后一刻修订了目标,他仔细巡视数遍,终于找到了一团更大的、明显是四足动物的光晕,并果断将其设定为了首要目标。
射人先射马,小子!
不过,匈奴射雕人的军事素养的确是绝佳;从短暂的惊恐中反应过来之后,他并没有遵循本能就地逃窜,而是向旁一滚,滚进了事先挖好的沟壑中——他匍匐的地点是事先踩好点的,前面有茂密的灌木阻隔实现,草丛又有天然的高度差隐匿身形;只要缩进沟壑里藏好痕迹,汉军的射手根本不可能发现这里。以通常的夜间布置来看,从触发警报到卫兵搜查还有一段时间,只要在沟壑里忍痛爬到草木更为丰茂的草甸,不是不能借助原上天生的陷阱摆脱追兵。
再次仓促之中,射雕者的判断居然还能如此冷静、果断、毫无差错,在危险境地里尽力争取到了最好的可能;以此判断之敏锐高明,就算是大将军亲临,恐怕也要为之嗟叹的。以此果断决绝之心智,以匈人自带的地利,他趁乱遁走,其实少说也有七八成的胜算。
不过,很可惜的是,冷冰冰的“天眼”,并不会在意这样敏锐准备的判断;它只是按部就班的锁定目标、测算距离,运行程序,然后——
——砰!第二发火焰照亮了天空。
第61章
火光一掠而过, 匍匐在壕沟中的光团应声瘫软——“天眼”的攻击穿透了土壤和荆棘,不偏不倚的击中了射雕者的躯干;与此同时,寂静的营帐中传来了喧哗与惊呼:值守的卫兵听到了“天眼”发射的动静;一抬头刚好看到夜空中掠过的尾焰, 当然是惊骇莫名,难以理喻。不过, 汉军的军纪到底还是有保障的, 在短暂的惊愕之后, 四面的岗哨立刻传来了狂奔的脚步声, 卫兵们迅速取下火把, 列队冲出营帐,查看火焰的落点;而在呼喊的命令声中,皇帝甚至能听到穆祺的大叫:
“不要慌, 不要慌!是谁启动了天眼?是谁启动了天眼——哎呀!”
他大概是被谁踩了一脚,只能一瘸一拐的跟着卫兵冲出门外, 去检查天眼的打击对象;皇帝则咳嗽一声, 从容收好望远镜,拍一拍身上的土沙, 再顺着阶梯徐步下楼。相较于不明所以且慌慌张张的卫兵, 从头到尾把握全局的皇帝陛下当然更清楚打击的状况;按照先前的教学, 他打开的是天眼的“非致命模式”;如果穆祺的讲解没有差错,那这一发打击应该不至于要了匈奴射雕手的小命, 顶多制造一场漫长持久的痉挛和昏迷;所以他根本不必着急忙慌的凑上去显眼, 可以淡定的、平静、优雅的姗姗来迟, 显示自己的地位。
不过,也许是太优雅、太从容了一点, 等皇帝陛下溜达着赶到营帐外的现场,当值的高级军官基本已经来齐, 连大将军豆匆匆披甲到位,检查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四面火光熊熊,侍卫军官列队整齐,将中间团团围定;有几个年轻气盛的新贵军官转过头来,向姗姗来迟的某人怒目而视。在他们看来——不,在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看来,居然胆敢在大将军之后到达,那简直就是肆无忌惮的傲慢、叫人难以忍受的愚蠢——简直应该立刻拿下,当众痛打三十大棍,以彰军纪的威严。
可惜,有些人天生就不懂得看眼色读空气敬重权威;刘某——或者应该称呼为王某——相当自如的无视了这些不满的眼神,大摇大摆走到人群的c位、军中地位最为尊隆的大将军身侧,怡然自得的左右环顾,自顾自下了命令: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军中静了片刻,好几人用惊骇之至的目光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疯批,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胆子用这种口气说话——就算是皇帝的宠臣,圣旨敕封的什么“护军”,这样的态度也实在是太极端了:肆无忌惮、公开下令,难道以为军队是自家的东西,可以呼来喝去,毫无顾忌?
因为大将军并未表现出什么怒气,底下的军官也不好擅自发难;但这样目空一切的无耻态度,当然得不到任何正面的回应。这样尴尬的局面持续了片刻,还是某位穆姓方士好心开口,递了一个台阶:
“前面抓到了一个昏迷的匈奴人,现在还在设法叫醒。”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在看到刘先生现身的那一刻,穆祺已经猜到了调动“天眼”,释放那两发攻击的人选,当然不会当众提到敏感内容;而站在中央的大将军目光逡巡,同样从方士的神情中猜出了某些端倪——早在出发之前,天子就曾特招大将军,叮嘱他对方士的某些奇异之处“稍加宽容”;所以,三个主事的人心照不宣,根本没有提到半刻钟之前的异样,就好像天空中突然闪过一道火光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他们自然而言地避开了追根溯源的正当程序,转而将话题拉向安全领域。
“这是匈奴的射雕手。”大将军端详片刻,同样做出了判断:“匈奴的射雕手,为什么会潜伏在此处?无怪乎岗哨毫无反应。”
为将者要有知人善用的本事。大将军一语定谳,算是替当天当值的哨兵卸下了最大的罪责;不是哨兵不用心,而是敌手太强力。汉军的巡查制度防一防小规模的突袭也就罢了,遇到这种顶尖精锐的孤狼式特种作战,那确实是力有不逮——除非,除非长安的天子同意某些人最疯狂大胆的计划,把朝廷的底裤典当成黄金到现代去买一大堆远红外设备和匈奴彻底爆了,要不然大家只能在必要的历史局限前认了。
作为癫狂到满脑子和蛮夷爆了的疯子,穆氏现在表现得相当正常。他只是向前一步,借着火把的光亮低头打量昏迷的俘虏,然后得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
“这肯定是出身匈奴高层的贵族,而且多半还是居住在漠南王庭的贵族。”
考虑到穆姓方士对汉匈关系的一头雾水,这样的判断简直称得上莫名其妙。刘某有些愕然:“你怎么知道?”
“看颜色看出来的。”穆祺用木棍拨开俘虏蜷缩的手,点一点他大拇指的指甲,在根部新生的月牙层上,可以隐约看到一点淡淡的蓝色:“这么快的时间就能沉淀这么多色素,看来匈奴上层是真的嗜酒啊。”
为了在溶液中显现出某些梦幻般的颜色,方士店铺中售卖的所有酒精都添加了一点色素——无毒无害,却极难代谢分解;这些顽固的着色剂会残留在血液中,随着循环附着在新生的组织上;于是生长较快的手脚指甲之上,难免就会多出一点颜色。
当然,刀口舔血的骑兵也未必会在意到这点细微的颜色。但这无疑是个极好的判断指标,有资格能享用千辛万苦走私过边境的长安顶级奢侈品,这少说也得是个身家豪富、地位尊隆的贵人。而这种尊隆显贵的大致出身,同样可以通过颜色来稍作判断——穆祺掺入酒精中的色素会在半密闭的空间中缓慢氧化;漠南王庭的距离不够,运输时间太短,所以色素呈现为淡淡的蓝;如果要长途运输到漠北乃至西域,那么路途漫长,色素充分氧化之后,应该会有一种稍稍醒目的紫色。
所以说,穆祺并没有什么高人一等的推理能力、灵妙敏锐的未卜先知;他只是老老实实按规矩在作判断,整个思路非常之枯燥无味,说出来绝无新奇之处。可是,现在显然没有时间解释什么色素氧化的基本原理了,所以穆祺一语带过,并未多言,只是摆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汉朝普遍迷信,当一个御用的方士拿出一副“说了你们也不懂”、“天机不可泄露”的高傲架势时,哪怕三公九卿、诸侯藩王,都要稍退一步,表现出应有的敬仰。
果然,大将军瞥了方士一眼,没有继续追问。他沉吟片刻,仿佛在思索匈奴漠南王庭的布置——两国交锋旷日持久,大汉同样在北方的腹心安排得有棋子;不过,这些绝密的人员安插只有最高层的最高层才能知悉,大将军斟酌着这些绝密情报,得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
“匈奴单于应该就在附近。”
这个判断石破天惊,浑然不知所起;但四下里寂静无声,却绝没有人敢于质疑大将军半句——喔,除了某位“王姓商人”;他抖一抖眉毛,居然望了过去: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一句话比刚刚的判断还要叫人吃惊,有数道凌厉的目光立刻射了过来,几乎刺穿某人的脸皮——大汉的规制,朝廷的规制,军中的规制,哪里容得了一个外来人公开询问大将军?军令如山,不容移转;《司马法》云“国容不入军”,孤军在外,大将军就是绝对的统帅,下属侍奉将领,就仿佛臣子侍奉皇帝;难道你这浑人当着皇帝面前,也是这么大声小声、直接发问的吗?
放肆!!
可惜,大将军的脾气还是太好、太温和了,远没有昔日彭王治军、后应者立斩的暴烈惨酷;他停了一停,居然答话了:
“这是冒顿单于的旧例,精兵不可擅离王庭。”
“这又关冒顿什么——”
王某人忽然闭嘴,神色微变;与他一起露出恍然之色的,还有竭力维持高深莫测的穆某人:
喔,冒顿单于啊!
冒顿单于,统一漠北鞭笞月氏,草原所向披靡的雄主;而此匈奴之开国雄主,流传于汉地的诸多事迹之中,最为显赫有名的,恐怕还不是他困窘高帝侮慢高后的奇耻大辱,而是他上位的方式——所谓鸣镝弑父是也。
以《史记》的记载,冒顿单于的父亲头曼宠爱后妻,意图废长立幼;冒顿于是私下里操练精兵,以鸣镝为号,率亲信远射狙击,将亲爹射成活靶;从此弑父登位,开一世之霸业。而如此惨烈凶暴的继承法,也理所应当的留下了历史的后患。无论冒顿如何试图抹杀扭曲这一往事(当然,以匈奴人平均胎教肄业文化水平,想抹杀也实在没那个段位),他都已经用血的故事证明了一个道理:只要掌握了一支精锐部队,并在恰当的时机杀死单于及其近臣,那无上大权就是唾手可得,再不会有任何阻碍。
李二陛下逆取顺守、千思百虑,小心踩钢丝踩了一辈子,都尚且留下玄武门继承法这个大坑,把大唐继承顺位炸成个稀巴烂,让后代永不能摆脱宫变与权谋的阴影;更何况冒顿的鸣镝弑父凶暴残忍,粗鲁处还要比玄武门之变难看百倍不止?有此模范在前,那草原上的鸣镝继承法当然是勃勃生机、人才辈出,各个都肯定在私下里憋着大招。攘外必先安内,此之谓也。
在这种真体制问题下,单于们的决策是非常清楚的。既然其余权贵拥兵自重后随时都可能发动政变,那就必须保证对军队的绝对控制。这种绝对控制甚至不是安插几个亲信就能放心的,毕竟匈奴文化弱肉强食,你说什么“忠诚”,估计左右贤王听着都想发笑;要想保证王庭安全,单于就一定得随时与最精锐的部队呆在一起,保证暴力工具时刻在眼皮子底下运行——除非他很想哪天吃着火锅唱着歌,头顶就突然射下来一支鸣镝。
所以,到了这一步,逻辑链就非常清楚了。射雕人不可能一个人跨越茫茫草原,他能摸到营帐附近,说明他所隶属的精锐部队离此处不远;他所隶属的精锐部队离此处不远,那单于就必然离此处不远。这个判断条理分明,严丝合缝,是只有熟稔匈奴内情的人才能察觉的细节。
“可是。”穆祺诧异道:“单于居然敢如此接近大军么?”
“不是不可能。”大将军道:“单于率领的必然是最顶尖的骑兵;这样的骑兵不会长久驻扎在一个地方,隔一段时间就会移动方位;只是知道骑兵‘在附近’,而不清楚具体的方位,那也没有什么意义。更何况,纵然有所发现,那骑兵行军速度极快,我们也未必追得上。”
他停了一停,又道:
“……再说,相比起匈奴军队的后方,可能对于单于来说,前线还要更安全一些呢。”
单于可以调动全草原的军队,但单于调动全草原的军队有点不太可能。没错,作为一个还算统一的政体,匈奴各部都有服从王庭贡献军队的义务;但因为冒顿以来遗留下的神经传统,单于根本不知道这些名义上被自己调动来的部队中会不会有什么内鬼;要是他亲儿子亲女儿亲侄子亲弟弟勾结了哪个外族强盛部落,乘着开会时给上面来上一箭,那大家就只有一起号天了。有鉴于此,一旦军队调动、人多眼杂,那单于最安全、最保险的的所在,居然是汉匈交战的前线——没错,匈奴人很可能打不赢汉军,但至少失败了之后,单于可以反手把他亲儿子亲女儿亲侄子亲弟弟拖下水先送一波,而不是脑门上插一根鸣镝独自去见长生天——这一点非常重要。
因此,双方历年大规模作战,单于都是不惧弓矢、亲临一线;这不是因为匈奴贵人比大汉皇帝更有勇气胆略,而是因为双方都选择了最安全的指挥所。对于王庭高层来说,汉军的弩箭比后方的鸣镝要安全得多,这就是匈奴的地狱笑话。
大将军说得有点含糊,但穆祺仍然领会了这个意思。他忍不住长叹:
“……这就是制度的优势啊!”
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没错,虽然大汉的封建帝制不是没有弊端,但孝文帝之后关中朝廷能顺利传承三代,仅平稳性上就实在吊打草原蛮夷太多;无论你怎么鄙夷黄老与儒家的保守封闭,人家现在宣扬的那套尊老孝亲、父子有序的思想就实在是最先进的思想;大汉超越匈奴,不仅仅是器物技术上的超越,更是文化与制度上的全面吊打;大汉皇帝至少不用整天担心太子拉拢将军敲自己脑门,在这一点上,刘家不但远胜漠北,更足以令李家羞愧难当。
这是一句毫无掺假的好话。可惜,在心中有暗病的人听来,再动人的好话也有难以言说的刺耳;所以老登立刻转过头来,向穆祺投射了冷冷的目光。
显而易见,在皇帝陛下觉醒出用眼发射斯派修姆光线的功能之前,这种眼刀对厚脸皮的角色毫无威慑。所以,陛下又移开了目光,平淡开口:
“仲——大将军方才说,如果不知道单于的方位,就算清楚双方距离,也是无可奈何?”
“不错。”大将军颔首:“单于不会没有预备,动作肯定会相当迅速。就算我们现在严刑拷打这个射雕手,也必定是来不及了。”
与匈奴人交战多年,长平侯已经太熟悉他们的伎俩了。他非常清楚,无论自己用什么样的酷刑拷问,这个射雕手都一定会咬牙死撑上至少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约定返回的时间已过,单于军队立刻就会转移。等到汉军撬出情报星夜杀到,能抓住的恐怕只有骑兵丢下来的几匹病马,根本就是得不偿失。
“原来如此。”王某平静道:“拷打情报是来不及了……那如果不需要拷打,直接就能找到单于军队的位置呢?”
大将军稍稍挑眉,终于露出了一点诧异的神色。而王某浑然不顾四面疑惑惊骇乃至愤怒的目光,向穆祺显露了一个微笑。
“其实有人是可以做到的,是不是?”
穆祺皱起了眉。
第62章
说实话, 王某这一次是真的太过分了一点。他现身以来,对大将军不恭不敬,无礼无耻, 是第一大罪状;不恭不敬后显露出这样狂妄自大、愚蠢无能的本质,则是第二大罪状——什么叫“有人可以做到”?谁可以做到?
草原上两军对垒, 最大的麻烦甚至都不是运筹帷幄克敌制胜, 而是怎么在这天苍苍野茫茫一望无涯的广漠草原上找到道路。没有标记、没有辨识物, 甚至没有明显的草木间替, 即使最老道、最敏锐的土著向导, 也难免会在这连绵起伏永无休止的草甸中迷失方向,更遑论人生地不熟的汉军——长久以来,汉军在草原上的行军都只能依赖几条相对固定的熟悉路线, 稍稍偏离就可能误入全军覆没的死地;在这种严酷的前提下,有人居然还敢鼓吹不用拷问情报, 就能直接找到单于的方位, 那岂非是漠视了朝廷数十年来在寻踪定位上所有的努力,妄图将军队置于孤注一掷的险境?
军中无戏言, 单单这一份狂妄自大, 他就该杀头!
不过, 大将军并未开口。而被王某有意无意睥睨的穆姓方士则沉默了片刻,抬头望向夜色昏沉的远处。
“我想。”穆姓方士慢慢道:“单于舍得派一个射雕手到这里来, 总不会只是看一看营帐的布置。不如先看看此人藏匿的马匹, 再做定夺。”
这同样是很合理的请求。即使在匈奴上层, 射雕手也是极为难得的顶级精锐,待遇丰厚、地位尊隆, 当然不会在简单的任务上随意轻掷;换言之,能搞明白射雕手此行的目的, 同样可以推论出单于的大致策略。
方才两发火焰各自击中两处,追寻轨迹并不困难,大将军左右顾盼,想叫几个人去把湖边昏迷的马匹拖到此处,却见人群中低声应诺,晃悠悠升起了一只手来——那是今天当值的哨兵,看到火光后狂奔出门检查现场,已经提前在水边看到了隐藏在草丛中的那匹马。虽然仓促一眼,分辨不出什么细节,但有的事情却是记忆犹新,到现在也不敢稍有遗忘。
“回,回大将军的话。”那哨兵小声道:“小人到湖边看过,那匈奴人的马驮着一口麻布口袋,口袋里都是死——死老鼠。”
死老鼠?
顶级精锐星夜突袭,哪怕背一袋火油预备放火都算说得过去,带一袋死老鼠纯属不知所谓;围聚的众人神色诧异,都有茫然不解的迷惑;火光摇曳之中,只有穆某人的神色微微一变,露出了一点诡异的神色。
他道:“老鼠?”
总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非常之奇怪了。确认了“死老鼠”几个字后,那位一开始还表现得相当正常的穆姓方士脸突然扭曲了起来;他不顾军中的礼制,居然强行挤到了大将军身边,在将军的耳侧嘀咕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然后大将军脸色也变了。他沉默片刻,环视左右,居然开口下令,让在场的士卒全部返回营地,各守本位,一个也不许外出!
诶不是,这正常吗?
营帐外刚刚有了这么大的变故,不大张旗鼓严厉追查也就罢了,居然还将士卒集体禁足,甚至不许外出查探,白白放过近在咫尺的重要情报;这样的举措大大违背常理,简直令高层军官亦错愕莫名、万难理喻。不过,军中纪律严苛,长平侯的威望又绝不容质疑,大家再诧异迷惑,亦只有默然听令,列队预备折返,最多只能向那个穆某人——明显能影响主将决策的穆某人投去一个古怪的眼神。
——然后,在他们众目睽睽之下,那穆某人又在将军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于是,长平侯稍一踟蹰,下了一道更古怪的命令:
“让军医准备草木灰,今晚就要。”
所有士卒都被收拢入营地,各处都点燃了火把,重新派人严加把守、四散巡逻,夜色深沉,各处已经寂静一片,只能听见远处野狗低沉的吠叫;方才一番乱哄哄的莫名骚乱,仿佛已经悄然消弭无踪,再不留什么痕迹
亥时三刻,一个漆黑的人影靠近了营帐。他隔着栏杆向哨兵出示了令牌,并回答了当日的口令。早就接到指示的军官隔着木栏核对了令牌,命人打开栏杆,用火光照亮通道;黑影匆匆入内,被哨兵接引着绕过鹿角和门楼,走入一间小小的营帐——整个流程寂寂无声,除了开始的口令以外再无人答话,接引的哨兵们甚至刻意与黑影保持了距离,绝不接近他三尺以内。
虽然已入深夜,营帐中仍然是灯火通明。眼见黑影现于帐外,留守在后方的几人——从大将军、霍侍中、王某人,到两位郑姓郎君,全部都站了起来。不过,并没有人向前走上一步,大家只是站在原地,隔着中间的一道透明柔韧、近乎无有的什么“塑料”帘幕,眼巴巴望着外面。
黑影摇了摇头,并未出声。他脱下身上拢得严严实实的黑罩袍、头顶的兜帽,摘下手上的橡胶手套、紧绷在脸上的黑布口罩,将这些布料统统掷入营帐外熊熊燃烧的火盆;然后弯腰打开地下的木箱,取出各项用具,开始严格的消毒流程——先在衣裤及鞋面喷洒高锰酸钾溶液,再以含碘溶液清洗拉链及纽扣的缝隙,最后以酒精喷涂双手双臂,乃至于清洗面部;整套流程做完,他还要在门外静立五分钟,等待呼啸的寒风吹干所有的消毒药剂,然后才能长长叹气,掀开那张透明的帘幕。
他揉搓着被寒风吹得麻木的脸,只说了一句话:
“的确是一袋死老鼠,还有不少死了的兔子和土拨鼠。”
“死了的兔子和土拨鼠。”王某人重复道:“怎么死的?”
“肯定是病死的,因为尸体有明显的肿胀现象。”穆祺道:“当然,到底是什么病很难判断,毕竟我也没有条件做活检……不过,这至少可以证明,匈奴人绝对是有意要搞一波大的。”
什么叫“有意要搞一波大的”?在场所有人都是对匈奴的专家,非常清楚这些蛮夷的底细,晓得匈奴很喜欢在战前搞巫蛊诅咒,什么“巫埋羊牛,于汉军所出诸道及水源上,以阻汉军”的玩意儿,多年来层出不穷;当然,如果仅仅搞点巫蛊诅咒,那大汉其实没什么资格鄙夷匈奴,毕竟长安天子匠心独运,在迷信癫狂上还要更胜一筹。可是——如果说可是——匈奴人搞这一套诅咒操作,并非出于简单的迷信,而是源于某种原始巫医的经验科学呢?
这就是所谓“有意搞一波大的”;而一旦证实了这一点,那整个事情的性质,可就完全变了。前者还可以说是迷信老登胡作非为,一不留神闯下了塌天大祸;而后者嘛——后者就只有一个评价了:
“通常来讲,草原上老鼠最常见的病症只有一个——鼠疫。”穆祺轻声道:“如果真是有意而为,那无异于蓄意向军队散播鼠疫——黑死病——甲号病——仅次于天花的顶级传染病——太疯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