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34节

  “不对。”在旁观战的长平侯忽然皱起了眉,他伸过手来,快速掠过外甥在各处安排的部队:“前锋只有两颗棋子?你只打算用两百骑冲击匈奴人的防护?太冒险了!”
  纸上谈兵,无所不胜;但真正起关键作用的,还是战场上的实际经验。譬如久经战阵的长平侯,就可以郑重警告自己的外甥:
  “你太小看匈奴人的战力了!匈奴骑兵很擅长应对这种突袭;如果要出其不意,获取战果,至少也得安排五百人以上的攻势。”
  “将军见教的是。”御前议论军事,霍侍中从来是一板一眼,毫不含糊;纵使面对至亲,亦绝无放松:“不过,臣别有他法,可以弥补这一差距——匈奴人的确擅长骑术,但他们的战力也实在是过度依赖骑术;所以,臣打算把开战的时机拖到傍晚,然后——”
  他俯身在沙盘上一划,一道闪亮的火光自指尖窜出,不偏不倚地划过匈奴人的阵营——因为是蓄意放慢的动作,火光窜出的迹象非常清晰,能够被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
  长平侯有些吃惊:“……你演示的是——闪光弹?”
  “是的。”
  到底是少年心性,霍去病颇为得意的掀开袖子,向两位尊长展示他手腕上绑着的小小机关:“这是穆先生指导我做的东西,在两块薄片中夹了一小片用燃油浸透的纸,只要撞击薄片,就可以射出火花——用这个来代表闪光弹,真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霍去病语气上扬,已经能清楚地听出那种略带自矜的喜悦;显然,他现在所精心演示的,正是数月以来反复推敲、再三斟酌的绝妙战术——闪光弹对人的效力未必会是绝佳,但对于敏感紧张的大型牲畜,却绝对是可以瞬间制造骚乱的顶级武器……汉军先以布匹蒙眼,避开第一波强光;等到匈奴马队开始混乱践踏,再顺势冲下,最大限度的利用技术的优势。
  这种“技术优势”并不只是臆想,而是经过实践认证的推理;霍去病调用了上林苑中畜养的马匹,通过实验检查出来,一发强效闪光弹大概可以使一百至三百匹的马陷入不可控制的混乱,并足以使上千人的骑兵战线短暂的割裂崩溃。在这个间隙中,两百人的攻击箭头足可以撕碎防线,获取最大战果。
  这个推理非常详尽、非常细致,在可行性上一点都不马虎;细致到长平侯听了几句,都忍不住凑上前来查看沙盘,出声询问更细节的设定——技术进步不是扔两个闪光弹就能体现的;做将军的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军营中的事情处处都要留神,除了检查现成的实物以外,还要关心武器制造和使用的具体流程;所以反复盘问细节,既是确认新式武器的威力,同样也是长平侯在暗自考校自己的亲外甥,确认他的能力。
  从考查的结果看,外甥研学的成绩和动力基本能让长平侯满意;所以他反复询问,连连点头,甚至露出了在御前会议中罕见的温煦笑意(为了表示对皇权的绝对尊重,大将军在谒见时是很少显露私人情绪的);舅甥俩在沙盘上来回勾画,相谈极欢,气氛融洽和谐之至;而在此和谐融洽之气氛中,最为格格不入者,大概只有木着脸端坐在侧的皇帝陛下了。
  自然,当今天子没有扫人兴致的爱好,一般也不会在心腹面前特意摆个木头脸;甚至在谈话的一开始,他都还是笑意盈盈,以某种喜悦悠然,近乎自矜的神情打量着自己一手发掘培育出的两位心腹,尽情享受天下英雄皆入怀中的自得;直到——哎,直到霍侍中谈到更多细节为止。
  当然啦,这不是说霍侍中要有意冒犯陛下;只不过闪光弹确实蕴含了很多匪夷所思的知识,而为了解释这些全新的概念,霍侍中就不得不反复引述方士们给他的教导:
  “——王先生告诉我,在傍晚使用,效果会更好——”
  皇帝陛下:……
  “……穆先生说,闪光弹会产生巨大的热量,除了照明和刺激之外,还可以用来放火……”
  皇帝陛下:…………
  “……穆先生又说,匈奴人缺乏维生素,在强光上的适应力肯定很差。维生素?——维生素是在蔬果中含有的一种成分——”
  皇帝陛下:………………
  总之,随着霍侍中兴高采烈、意气风发的介绍他这几个月以来所学的种种知识,天子的笑容亦由大转小、由小转无、最终只能摆出了那副拉长的驴脸。
  驴脸拉了片刻以后,天子再也忍受不了自家心腹那种愉快自得、俨然发自内心的飞扬意气,终于施施然起身,在舅甥两人身后负手踱步,以浑不介意的目光扫过堆成的沙盘;他已经暗自决定了,要在讨论到最激烈时,以一种平静的、恬淡的、漫不经心的态度插入话题,给予霍去病一点最高明最不露痕迹的指导,让霍去病能恍然大悟,迷途知返,领悟到对他培育最多、最为用心的,是尊贵高尚的皇帝陛下,而非这几个半路插一腿的野鸡方士……
  他不动声色的迈近了两步,要以自己惊世的智慧,一语点破两位军界天才都争论不休的难题,再次显示天子的高瞻远瞩;以他往常的经验,这种展示也一点都不难,只需要——
  皇帝看了一回,忽然愣住了:
  “你怎么把骑兵分得这么散?”
  他一指沙盘,语气大为诧异:沙盘上,用来标志汉军骑兵的白色棋子零散分布于各处起伏的地势,虽然都有居高临下之优势,但因为分兵太多,各处的数量都不算充裕,顶多不过是五六百人聚成一处,并无大规模的骑兵战队。
  这是非常古怪、非常离奇——甚至可以称得上愚蠢的做法。骑兵与步兵不同,在行进驻扎时还可以随时调整兵力布置,可一旦骑兵进入高速冲锋状态,那绝大多数的通信手段都会立刻失灵,军队只能依靠本能作战;在这种状态下,组织战争的将领根本没办法指挥骑兵战队——卫青做不到,霍去病做不到,匈奴人更做不到;所以,古往今来,大多数名将在骑兵交战上的战术都惊人的一致:将所有部队收拢整顿,由主帅亲自带领,倾巢而出,做决死的冲锋。
  狭路相逢勇者胜,没有花巧,没有技术,谁的马匹更壮、兵力更强、勇气更甚,谁就赢下冲锋。所以,骑兵对战中甚少花巧,往往都是聚集兵力一波梭哈,生死胜负听天由命,基本不搞什么花里胡哨的分兵合击——如果说步兵交战还能依靠精妙计策和高明指挥来逆转人数上的不利,那骑兵高速互砍、刀刀见血,基本就没有那个秀操作的空间;在这种思路下,分散部队无异于是添油战术,纯粹给人送菜而已。
  皇帝皱起了眉:“你怎么想的?”
  聚集骑兵全力冲锋的道理,还是他亲自教给霍去病的(当然,其中也有大将军的一点小小帮助);怎么如今不过区区数年,居然就忘了个一干二净?这样的差池马虎,在战场上几乎就是致命的疏漏!
  至尊皱眉的威慑力还是很大的,但霍去病并没有表现出畏惧,他坚持道:
  “穆先生说过,闪光弹的作用范围是有限的,分兵包围,四面释放,才能最大限度的展现闪光弹的效力。而且,就算分散开来,也可以用烟花来远程指挥,完成最基本的配合。”
  虽然天线宝宝胖版皇帝头像,只是为了糊弄甲方博取欢心献出的祥瑞,但背后的技术却依然有巨大的运用空间——用红色烟花表示进攻;用绿色烟花表示撤退;用白色烟花表示加速,用黄色烟花表示包围;并不需要将发射的程序搞得这么复杂、这么艰难,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焰色反应,散居各处的骑兵就能迅速从远方观察到主将的命令,并果断实施;即使在高速移动中,也绝不妨碍他们抬头望天,第一时间察觉到战场局势的变更。
  ——换言之,只要几枚小小的烟花,困扰了名将数百年的骑兵指挥问题便能迎刃而解;骑兵将从此摆脱无脑猪突的困境,能够采用更有效、更先进的战术;即使只是最简单的指示,也胜过先前的盲目冲锋千百倍。
  某种意义上,这甚至可以称为骑兵战术的伟大革新、足够颠覆作战常识的技术进步——以往一切的成功战术经验,都需要在这种级别的技术进步前做巨大的更动;否则便必将面临知识落伍后惨遭降维打击的局面。而一切敏锐、高明、眼光老到的将领,都应该在技术革新诞生的初步迅速捕捉到它的价值,并果断推进创新,以适应即将到来的变革狂潮。
  所以,这是霍去病在见识到烟花效力后迅速开始尝试新战术的缘故;也是卫将军听完简介,愿意陪外甥动手尝试的缘故——大将军闻也闻出来了此种新技术的巨大潜力,在这种巨大潜力面前,即使最初的尝试相对稚拙、原始,也是极为可贵的萌芽;更何况,以大将军的眼光看,自己外甥的战术推演已经算得上是可圈可点,思虑缜密,在战场也是真有可行性的——
  有鉴于此,在圣上的目光扫过时,站在沙盘后的长平侯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他大概是想以此作为暗示,向陛下表示霍去病的推演并非胡闹,而是有切实依据的正当探索,不必以过往的规矩来生搬硬套。这样的想法当然是很温柔、很体贴的,可惜,长平侯有点不太明白内情,所以这个暗示的效果只是适得其反。听完解释之后,陛下的脸色忽然有点阴沉了。他默然片刻,只道:
  “听这个意思,那个姓穆的姓王的教你的本事,是比你以前学到的还要好啰?”
  ——听这个意思,那个姓穆的姓王的教你的本事,是比你以前从朕这里学到的还要好啰?
  霍去病:?
  霍侍中茫然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过于敏感想多了,还是当真捕捉到了某些异样,要不然——要不然皇帝陛下的语气之中,怎么总觉得有点阴阳怪气的迹象呢?
  他想了片刻,决定不再费神纠结这样复杂的问题,而是顺应本心作答:
  “回陛下的话,《论语》中说过,三人行,则必有我师。”
  不是姓穆姓王的老师更好,也不是天子这个老师更不好;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不善者而改之;不断学习,不断成长,不正是做大臣应该有的素质么?
  皇帝:…………
  自古真心克阴阳。天子在年轻、单纯、一无所知的霍去病面前愣了半晌,终于只能悻悻坐下。
  “说得好。”他面无表情道:“你继续推演吧,朕就在旁边看看。”
  第47章
  “我觉得。”穆祺板着脸道:“这是不是也太离谱了一点?!”
  在开完行宫内那个冗长无聊的废话会议之后, 穆祺气势汹汹返回宅邸,决定要亲自去找刘先生的麻烦,以发泄被当头扣一口屎盆子的愤怒。但或许是早就有了预料, 地府老登动作极快,老早就借着视察上林苑教学情况的理由溜出了家门, 顺便还将冠军侯给一把薅走, 随同巡视;于是偌大府邸之中, 就只有放心不下的大将军一人顶缸了。
  “太过分了!”穆祺左右环顾无人, 怒气愈发上涌;他厉声抱怨, 再也不顾什么体面:“大粪!半夜!泼门!恶心呐,恶心,呸!我都嫌恶心!!好歹是当了几十年的皇帝, 体体面面的人物,现在做这样下作的勾当, 也不嫌丢了天地祖——”
  穆祺顿了一顿。他本来要怒斥老登“也不嫌丢了天地祖宗的颜面”, 但仔细想了一想,发现皇帝陛下的祖宗, 大汉高皇帝可能压根就不在乎泼粪这种小事, 于是只有紧急改口, 切换赛道:
  “——也不嫌丢了自己老婆儿子的颜面!这样的消息沸沸扬扬,怕不是连卫皇后都能听到吧?皇后听见如此举动, 该当作何感想?”
  大将军极为尴尬, 坐立不安。他不能顺着穆先生的话攻击君主(那也太不敬了), 但同样也不能理直气壮地反驳穆先生(因为这的确很离谱,也的确很恶心, 而且有的话确有其道理)。他只能弱弱的尝试分辨,解释说这种举动(指半夜往人门上泼大粪)并非陛下小里小气, 斤斤计较,而是以人之道,还人之身——儒生们在搞学派斗争时就经常雇佣长安城中的小混混上门胡闹;所以陛下以牙还牙,其实也没有什么道德上的问题。
  可惜,作为被无辜甩锅的当事人,穆祺根本听不进去这样软弱的辩论;他依旧在愤愤不平的喋喋不休,绞尽脑汁的斥责皇帝陛下的昏悖、荒唐、神经错乱、匪夷所思的种种举止,表示自己绝不善罢甘休,非要和皇帝爆了不可。
  极口谩骂,百般指责,可以说大逆不道之词,那是一套一套,辱骂得根本没有瓶颈;而作为唯一的听众,大将军坐在一边,那真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如坐水火——他显然不想听这样狂悖的疯话;但也不得不承认,穆某人的指责或许——可能——大约——还是很有道理的。
  但还是那句话,就算都是实话,你也不能什么都往外说吧?
  总之,穆祺愤怒的发作了一大堆,最后断然总结出一个可怕的结论:
  “……这下好了,儒生官吏要和我们不死不休了!”
  不错,不死不休。
  先前底层的儒生上门挑衅,固然是极为无礼、极为僭越,但毕竟没有真把仇恨目标(王某)怎么着;再说了,后来丞相公孙弘也放下了身段,多次派人致歉(方士中职位最高的穆某人也不过就是个一千石;丞相派人给他们道歉,怎么不算放低身段?),面子和实际上都已经完全过得去;双方完全可以握手言和,从此相安无事;如果将来方士真能立住脚跟,搞不好还可以复刻一波将相和的佳话
  可是,现在王某人指示手下将大粪往墙上那么一泼,那性质就完全变了——一桶大粪还是小事,但在丞相反复道歉后依旧不依不饶,那就说明了方士根本没有和解的诚意;这无疑是赤裸裸的宣泄敌意,毫无底线的蹬脸羞辱;如此锱铢必较的汹汹做派,肯定会激起儒生极大的反感。如果公孙丞相这样近乎卑微的歉意都不能解决问题,那么要应对这种不通人性的方士,自是只有一个答案了!
  ……当然,皇帝陛下对儒生早就是忌惮愤怒,不可忍耐;这样不死不休,斗到宇宙边境、星河破碎的冲突,或许还正中他的下怀——反正都是要正面开战,如此直接宣泄敌意,还免了将来假惺惺的试探。但对于穆祺来说,这种走向就非常之超乎预料,乃至于大为不妙了——他本人现在可没有和儒生决一死战的爱好啊!
  可是,现在局势已经由不得他做主了。在外界任何一个正常的大臣看来,这些幸进的方士都应该是一群利益一致,高度团结的政治集团;也就是说,穆某王某郑某在政治上应该是同进同退、绝无二心的,王某人表示出的敌意,肯定可以无缝切换为穆某人表示出的敌意——甚至来说,因为王某人的地位不足、身份不够,很少在朝堂上公开出现,儒生应对这种敌意的攻击,大半还是要落在穆某人头上——就仿佛今天的泼粪门一样。
  ——不想还罢,一念及此,穆祺的心都要皱缩起来了!
  天杀的,原来被迫承担黑锅,是这样悲愤而羞辱的事情!
  而最可怕的是,这一回承担黑锅还不是终点;以皇帝的脾气来看,与儒生的冲突一旦爆发就必定会愈演愈烈,而这种冲突中,无论皇帝会用什么手段报复,儒生的愤怒与不平,大半都还得由穆祺来默默承受。
  这算什么?你必须先攻击那个装备了嘲讽的随从么?
  比神对手更可怕的,是猪一样的队友;比猪一样的队友更更可怕的,是一头猪一边到处闯祸,还要一边自称为你的队友!
  穆祺的脸色变得难看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两位将军不能劝一劝皇帝么?”
  这样胡作非为,拖人下水,不怕最终闹出大事吗?皇帝不懂事,你们总也该管一管吧!
  大将军:……
  面对大将军古怪诡异的脸色,穆祺隐约明白了。他无语片刻,只能连连摇头:
  “——真的不能强力阻止么?如果两个对一个,其实不难解决。”
  铜头皮带或许过分了,麻绳总可以罢?!
  大将军:…………
  “我清楚将军的顾虑。”穆祺道:“但毕竟双方都已经远离人世,似乎不需要再受过往的礼仪规制的约束了。就算——就算尚存敬意,也不必这样束手束脚、一无举措吧?”
  大将军……大将军不能不说话了。他费力推敲了很久,只能慢慢,慢慢道:
  “……泼——那件事,陛下是花钱找的长安恶少年去办。至于——至于我与去病,唉,我和去病,毕竟都曾受陛下深恩。”
  闻听此言,穆祺欲言又止。出于某种逆反的愤怒,他其实很想说两句尖酸刻薄、恶毒阴损的怪话,阴阳这愚蠢僵化的历史局限,讽刺这些被陈旧观念所困锁的顶尖人物——事实上,如果换做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大概年轻的、莽撞的、毫无不在乎的穆祺已经毫不犹豫,直接出口;但现在——唉,在执行了几次任务之后的现在,这样的话却很难再脱口而出了。
  ——毕竟,他已经亲眼见识过另一个被陈旧腐朽的制度困锁,乃至于挣扎不能解脱的天才了;也正因为亲眼见证过这种悲剧,他才能理解这一句回答下面真正的力度,以及共情那种难以超脱束缚的悲哀。
  ——毕竟,“历史局限性”这句话,从来都不像说出来那么的轻描淡写。
  历史不是童话书,没有一个高高在上、和蔼可亲的神明,为你指示谁好谁坏,谁光明谁黑暗;世界的面目往往模糊不清,人与人的恩怨也绝不是几句经论可以一言蔽之。用来约束、限制、乃至残害一个人的制度局限,往往可能也正是成就他辉煌功业的基石、推动他平步青云的阶梯、定义他一生事业的典范;反抗束缚是容易的,可要摧毁自己的基石、撤掉自己赖以攀登的阶梯,乃至于否定自己的整个前半生——那就真的太难,太难,太难了。
  卫青可以公然与皇帝陛下做对,坚决反对老刘家的乱政么?理论上当然可以,实际上也并不困难。可一旦他决定要这么做,那么就将面临最尴尬、最不可解释的局面——作为大汉的长平侯,卫将军一生中最灿烂光辉的事业,都是在皇权强力的推动下缔造出来的;也正因如此,在某种意义上,他和霍去病就是皇帝的分身,是皇权的触角,是历代大汉先帝讨伐匈奴的意志在人间所行走的道成肉身;在这个意义上,反抗皇权就等于反抗他自己,否定皇帝就等于否定他的毕生的事业;将几十年的辛苦砥砺,化为一场究极的地狱笑话。
  说白了,在政治意义上讲,卫霍与皇帝的关系比卫太子与皇帝的关系还要紧密。他们共同组成了武帝一朝最精密最强大的暴力机器,是桴鼓相应的伙伴,是心心相通的脉络;皇帝要发狠,卫霍就得当帮凶;皇帝要秣马,卫霍就得厉兵;就算将来皇帝上了历史的审判席,他们两个也得敬陪下坐,作为必定的一个不漏的陪完所有的指控。
  以这样比血肉和脏腑更紧密的关系,以如此恩怨不清的纠葛与羁绊,如果胆敢切割否定,那就是否认自己全部的本质,存在的所有意义,毕生的一切理想——其痛苦恐怕更胜过凌迟。
  ——你说皇帝是不对的,你说皇权是荒谬的,你说过往的一切都要重新审视;那么,作为皇帝军事意志的化身,你和你建立的战功又算个什么东西?
  ——怎么,你也要重新审视、重新评价、重新计算你自己的一切么?
  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但反思和自我批评总是那么艰难、那么可怕的事情,尤其是此类自我解剖、全面推倒的重大反省。十几岁的少年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跳脱,好像能把整个世界都给一口吞下去;但年龄渐长包袱也渐长,一生的功过与千秋的史评沉甸甸压在心头,于是棱角渐消而胆气殚尽,往往没有那个破釜沉舟的决心,对自己下那个剖肝沥胆的狠手了。
  毕竟,否定自己,恐怕是比舍弃生命都可怕的刑罚。
  所以,哪怕在巫蛊之乱、最癫狂愤怒、精神近乎失常的时候,皇帝也从没有动过否定卫霍的念头;而同样的,无论地府的时光多么孤寂漫长,卫霍也决计难下否定皇权的决心。往事严苛酷厉,死生契阔悠远;相顾无言,唯有清泪千行;但千行眼泪流干之后,还是只有搭伙把日子过下去,急需这种微妙的羁绊。
  ——当然啦,历史中大概真有那样了不起的人物,永远年轻,永远朝气蓬勃,永远拥有自我反思、从头来过的强韧力量;所谓批评与自我批评,永不倦怠、永不停步,永远在行进的路上——但话又说回来,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恐怕做梦也抵达不了如此境界的万分之一吧?
  ……所以,穆祺想来想去,其实并没有什么底气说怪话。他之所以能鄙夷这种封建做派的历史局限性,不是因为他多么聪慧敏锐,而仅仅只是因为他运气比较不错,生在了一个已经打破局限性的时代而已。死老虎当然一点也不可怕,可以嘲笑可以侮辱,可以踩在上面随便跳舞。可是,当你面对一个活生生的封建老虎,并亲身体验过那种无所不在、无往不至的压迫与异化之后,原本那种天真的傲慢、鲁莽的勇气,当然也就消失无踪了。
  别人是真的有难处,你又能说什么呢?
  当然,有难处归有难处,不代表穆祺愿意忍气吞声,将这件事一笔带过。他想了一想,冷声道:
  “将军真的没办法劝说皇帝陛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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