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30节
虽然狂怒不可遏制, 但刘先生往人嘴里塞大粪的疯狂计划还是没有执行;这倒不是霍将军本人有什么意见(虽然他的确应该有意见),而是穆祺尖叫着发怒了——他大声咆哮,宣称刚刚从现代运来的货物中有大量的食物和饮料, 如果刘彻真要在后门干这样恶心吧啦足以让人半年吃不下饭的事情,那他必须和他们拼了!
刘彻无可奈何, 只能让霍去病将人拖进商肆外的一间小小土房, 远离食品、饮料、和一切生活区域, 预备着严加审问——虽然从种种迹象上来看, 这群人上门挑衅的目的已经非常清楚;但刘彻心中总是存着侥幸, 觉得审一审说不定还能审出点隐藏的邪恶阴谋。这倒不是什么皇帝的疑心,而纯粹是出于自尊的挣扎——因为身份地位被谋害算计,总比飞扬跋扈到遭人上门泼大粪要好听得多吧?
抱定此念, 绝无动摇,君臣俩气势汹汹, 拎着工具进屋撬口供;据说其中要用到不少前线审匈奴战俘的办法, 过于残暴,不便展示;所以谢绝外人参观。而作为外人, 穆祺也绝不想去看什么血呼啦的场面, 他把商肆的门锁好(万一暴徒还有同伙呢?), 缩在屋里继续清货——从现代买的廉价罐头与高热量军粮、批发的青霉素粉末、以及几箱作为试用品运来的、晶莹剔透的玻璃瓶子。
穆祺拎起来了一瓶仔细端详,透过阳光打量内里起伏晃荡的液体……现代工业的确是伟大的奇迹, 可以用二十五一瓶的价格稳定供应高纯度的勾兑烈酒, 确实大大削减了他的成本。
大概是因为气候暖湿的缘故, 汉朝人并不喜欢酒精度过高的饮料,部分蒸馏酒浆也仅在方术密法中有所应用, 影响极为狭小;这样泠冽刺激的烈酒,大概只有在寒风料峭、物资匮乏的漠北, 才能发挥它独有的优势:刺激精神、抵御寒冷,甚至还能在受伤时紧急用来消一消毒;作为军用物资配发,还是相当合适的。
……当然,汉军配发的军用物资,在无意中被潜伏在长安的匈奴间谍偷取,顺着走私渠道流入漠北贵人手中,也是很正常,很符合逻辑的事情吧?
穆祺欣赏已毕,小心将酒瓶放在窗边的木架上,顺便还调了调角度,让阳光从瓶颈的拐角照入,衍射一串七彩的晕环。在推出了二十钱一张的白纸后,他已经打算着要积极开拓出奢侈品市场的新赛道,狠狠爆一波富佬的金币;而售卖此精细绝伦的玻璃制品,无疑是确定高端形象的重要抓手。
当然,富佬们不一定会喜欢烈酒,但买椟还珠,本来也不在于那点酒浆;再说了,就是要客户买下这样不好入口的烈酒,才方便后续推销果汁糖浆这样可以调和口感的佐料;这就叫一鱼两吃,格外不——
“嗷!”
某种尖锐凄厉的嚎叫忽然从外传来,悲哀凄楚,不忍细听;穆祺手上一抖,玻璃瓶敲在木头架子上,当啷一声轻响。
……唉,看来在转向奢侈品路线之前,还得培训培训员工的基本行为素养呢。
刘先生在土屋里折腾了半日,到傍晚才重又走进商肆。他身上到没有什么不详的血渍污迹,只是脸色依旧阴沉。他看到抄写账本的穆祺,劈头只说了一句:
“都是儒生假扮的。”
停一停又道:
“有两个还在公孙弘手下干过。”
穆祺:“……喔。”
刘彻的脸绷得更紧了。要是穆祺对这样的事情表现出过大的热情,他当然会非常尴尬;但如今这样冷冷一带而过,却也叫刘某人极为不快:
“只有‘喔’这一声?你就不怀疑些什么?”
“我完全相信陛下。”穆祺客客气气道:“陛下不怀疑,我就不怀疑。”
“儒生”、“公孙弘门下”,两个要素如此敏感,简直可以让稍有警觉者想象出一千篇一万篇的诡秘阴谋;但正如穆祺所说,在玩弄阴谋权术这方面,你应该完全的相信武皇帝陛下——作为这个世界上唯一(好吧,也可以唯二)的登中之登,最疑心最尖刻最没有安全感的角色,如果连他都只是一语带过阐述事实,而非无限延伸上纲上线,跳起脚来怒斥公孙丞相谋逆,那就说明这个事实中确实没有可以一丁点上纲上线的部分;而公孙丞相也是真的冤枉——百分之百的冤枉。
“他们说是为了‘捍卫斯文’、‘攻乎异端’,才要出手对付我。”刘先生寒声道:“一群蠢货,本来也不值得计较。但儒生居然都有了这样的风气,真是荒谬透顶!”
“攻乎异端”。“异端”这个词在儒家理论中的地位是非常重的。当年孟子与杨、墨诸生对喷,喷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从头到尾也没给人家安个什么“异端”的罪名;一是因为还不至于,二则是因为他们不配——什么叫异端?孔子朝七日而诛少正卯;只有少正卯这样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的角色,才有资格当“异端”呢。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对方士的至高褒奖;这意味着他们不再只是弹指可灭的蝼蚁和蛆虫,前进路途中不值一提的小小阻碍;而是足可与先圣匹敌的魔王。儒生必须要精诚团结、才能侥幸战胜的强大敌人。
显而易见,这种判断不是区区几个没有脑子的底层角色有资格论定的;“异端”的说法必定已经在儒家高层流布甚广,才会在言谈争辩中被下面无意听到。而儒家高层竟做出这样的判断,风气当然相当可虑——一般的政敌也就罢了,但如果被公然视为“异端”,那说明双方在意识形态上的矛盾已经完全不可调和,冲突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利益,更是理念道统的争夺。
理念的争夺未必比政治厮杀血腥,但肯定更绵长持久,是真正意义上的薪尽火传、不死不休,可以打到天地失序法则崩坏,将大汉朝都硬生生磨灭为止。皇帝是知道这个后果的,也知道道统之争是多么难缠、多么费解的事情,所以语气颇为不快。
“但这不也正贴合陛下的身份么?”穆祺没有正面回应这样的不快,只是轻轻巧巧,将话题岔了开来:“‘异端’——想来大汉开国七十年,还没有人得到过这样的称呼吧?这何尝不是陛下威德所至,令儒生战栗恐惧,不能自已,才不得不加上了这样的尊号呢?”
他是知道皇帝的脾气的,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就算做反派也要做得轰轰烈烈、花团锦簇;被一群底层蠢货找上来打群架泼大粪,当然是此生意料不到的屈辱;但被儒家视为几十年来未曾一见的大敌,足可与孔圣相匹敌的“异端”,却又可以充分满足这中二的自尊、永不消退的自恋,足以抚平陛下因为羞辱而炸开的毛。
在历次任务中,他侍奉各种老登的经验已经太多了,非常熟悉这种顺毛摸的操作。果然,刘先生脸上的阴霾少了一点,但依然不快。
“‘异端’这种称呼,是不能乱用的。”他板着脸道:“这些儒生为什么要发疯?”
停了一停,他又道:
“不管儒生为何发疯,这一回我决计放不过他们。”
明明是阳光灿烂、温暖舒适的午后,狭小的书房内却升起了极旺的柴火。五经博士欧阳生跪坐在熊熊火焰之前,不顾自己一张老脸已经被炙烤得汗流满面,仍然竭力抬起头来,努力端详着手上托起的某个玩意儿——一块黢黑、干裂、到处都是虫蛀痕迹的木片。
如此端详许久,他终于勉强辨认了出来,那裂缝、木屑与蛀痕中极淡的墨迹:
“……应该是个‘邦’字。”
跪坐在侧的弟子迅速俯身,在摊开的白纸上记下了一个“邦”字。
欧阳生再辨认了片刻,终于只能摇了摇头。他顾不上擦拭汗珠,只是膝行着从火堆前退后,双手将木块捧给了下一个人——同是治《尚书》的五经博士夏侯氏。夏侯氏同样小心接过木片,膝行至火焰之前,开始继续烘烤这珍贵的物事,接力辨认隐匿于纹理中的笔迹。
——先前一个多时辰以来,这些年高德劭的大儒就是这样环绕着跪坐在火焰四面,一个接一个的辨认这片小小木块。而能让京中最顶级的大儒团聚一堂,不辞炎热也要辛苦辨识的,当然只有一样珍物。
《尚书》。
事情还要从方士那封高深莫测的信件说起。
在召集了京中巨手逐字推敲书信之后,几位段位最高的大佬渐渐感觉到了不对。
喔,这倒不是说他们反驳不了这封书信。实际上,无论对手的观点如何精深微妙,细细追究下去也总会有疏忽,还不至于到无力挣扎的境地;但令某几位巨佬最感觉古怪的是,这书信中引用的某些词句……这些词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偏偏又自成体系;如果详细追究其语言风格,似乎——似乎应该来自业已失传的那部分《尚书》?
这种判断是很难下的。自秦火之后,《尚书》散逸流落得实在太严重了,各门各派各窥一斑,门户之见牢不可破;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才有资格跳出句读与版本的桎梏,能站在更高的角度上“一揽全局”、“断定真伪”;而即使是这样超凡脱俗的人物,要担此纵览全局的重任,亦艰苦之至。
——这么说吧,为了验证书信是否真引用了失传之《尚书》,欧阳氏夏侯氏等已经数日数夜闭门不出,相互提示彼此勾连,将他们所知的、市面上能够流传的、所有版本的《尚书》都默写了一遍,根据句读和篇章的不同分类排列、彼此校对,并参杂引述先贤的考证——这每一项上下的刻苦功夫,要是放到两千年后的大学时代,大概都可以水个博士论文出来;而巨佬兢兢业业,却仅仅是只为了查重和证伪而已。
当然,只在现有文献上用功夫还不够。欧阳生还动用了自己身份,辛苦请出来了师门压箱底的宝物——伏生当年遗留下来的,几片毁蚀殆尽的《尚书》竹简。
当年保存《尚书》之时,伏生实际上做了两个备份;一个备份是他自己的脑子;另外一个备份则是被封进墙壁的竹简。只不过秦末乱离太久,不只伏生记诵的《尚书》有了残缺,就连藏在墙壁里的竹简也被水气蝇虫侵蚀干净,基本不可辨认。伏生记忆中的残缺《尚书》流传了下来,成为现在所有儒学的祖源;但从墙壁中取出的竹简却只能充作某种继承的信物,被小心供奉起来,基本再没有启封。
而现在,伏生的后人辗转千里,将这份宝贵的信物秘密运到了长安,用于检验某个危险的猜想——竹简当然已经被毁了,但零散木片上依然可以看出一丁点字迹;从这散碎不成章句的字迹中,他们或许能推断出什么来。
为了执行这一思路,大儒们屏退了一切外人,在最安全的所在点燃火焰,烘烤木块,谨慎的辨别了两三个时辰——而两三时辰的议论下来,他们大概也只认出了十几个字。
争辩完最后几个字形,随侍的儒生捧上了白纸。跪在上首的欧阳生接过白纸,慢慢读出一天的心血:
【都,x(不可识别的蛀痕),天x!古,天xxx民,xx邦,作……】
他闭了闭眼睛,喃喃背诵出一句话,那是方士书信中引述的话:
“……都,鲁,天子!古,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
——毫无疑问了,引述的内容居然与残损的《尚书》竹片若合符节,连涂抹的字都能补得这么恰好;那要么是方士梦中通灵,一请周公老祖宗,二请孔丘大圣人;要么就是这些人手腕高明,确实掌握了某些已经失传的内容。
当然,仅仅是有一点《尚书》的失传内容还不算什么,麻烦的是,这失传的部分偏偏相当之敏感,敏感到叫人害怕。
“……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欧阳生抬头仰视,语气飘渺:“不错,这是《尚书》中的《厚父》。”
即使早有预料,团坐四面的大儒脸色也立刻变了。
《厚父》。
在多年离乱之后,《尚书》流失的篇章大概在三分之二左右。其中相当部分并无紧要,在历史中亦痕迹寥寥;但部分章节却重要之至——譬如《厚父》。
当然,它为什么这么重要,后世儒生们已经不大清楚了(毕竟也看不到原文);他们只知道,自《尚书》定稿以来,孔子引用过《厚父》、《左传》引用过《厚父》、孟子引用过《厚父》、荀子钻研过《厚父》——你不需要知道内容,只需要看一眼引用名单上星光璀璨的姓名,就立刻能知道这篇文章的分量。
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应该算是儒家理论最本初的原典之一,“为有源头活水来”的那个“源头”。儒生对三代所有的浪漫想象,对上古之治一切的美好描摹,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衍生,应该都来自于这个“源头”——“源头”存在与否,其实并不要紧;或者说,正因为“源头”已经失落,儒生才能尽情挥舞想象的翅膀,翱翔于失落的天堂。
可是现在,这个“源头”居然再次显现于世界了!
众所周知,儒家是最讲复古、最讲传统、最讲绍叙圣人之言的;可现在最古最传统、最能体现圣人本意的《尚书》已经被人捏在了手里,设若方士挟尚书以令诸儒,他们又为之奈何?
对于已经充分发挥过想象力的儒生而言,比原典遗失更为糟糕的,是原典再次出现;而比原典再次出现还要糟糕的,是原典居然落在了一群方士的手里——掌握了这种级别的原典,无异于是掌握了儒家释经权的一部分。而沦丧了释经权的后果,儒生们当然比任何人都懂。
胆敢与儒生争夺政治利益的,会被攻为佞幸;胆敢与儒生争夺经济利益的会被攻为小人;而胆大包天,居然敢与儒生争夺释经权与道统地位的人,又该如何称呼呢?
欧阳生慢慢,慢慢叹了口气。
“……真是个异端啊。”他道。
第41章
显然, 刘先生的愤怒绝不会只有穆祺面前的那一句抱怨。或者说,穆祺面前的那点抱怨已经是刘彻相当收敛、相当克制的结果了——他肯定不愿意在穆某人面前暴露什么真实情绪。唯二能体察圣上真正面目的人选,除了全程陪同审问的小霍将军以外, 当然就要属偶然外出,到傍晚才知道底细的舅舅了。
总之, 做舅舅的被刘彻拉近商肆的密室(没错, 就是那间化妆间)里蛐蛐了小半个时辰, 吃晚饭时才一同露面。可能是情绪垃圾倾倒已毕, 刘先生的面色恢复了淡定从容, 继续快乐的享受他的现代订购大餐;而作为被倾倒垃圾的两个倒霉收容处,舅甥俩则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神色怪异, 在吃饭中几次偷看穆祺——不过可惜,穆先生是真搞不明白陛下的思路, 所以一点也没get到他们的心思。
等到晚饭吃完, 刘彻照例穿过木门,回现代享受电视时光(体验过先进生产力之后, 谁还愿意在黑黢黢的房子里孤枕难眠呢?);舅舅踌躇许久, 则终于坐到了穆祺身侧, 小心翼翼地开启话题:
“穆先生应该已经和陛下聊过了。”
“差不多说了几句吧。陛下似乎对儒生有些不满。”
“不是‘有些’不满。”
“什么……”
“陛下对儒生是‘非常不满’。”卫青重复道:“陛下说,儒生的种种举止, 已经完全逾越了界限。”
这是一句很重的话, 重得穆祺都有些惊讶:
“何至于此!”
的确, 何至于此?你要说儒生的举止过分不过分,那肯定是相当过分;但以如今长安城的彪悍民风, 无论上门打群架还是悄悄泼大粪,都属于底层斗殴的常见手段;有点出格, 但肯定没有出格到你死我活,乃至于什么“完全逾越界限”的地步。
好吧,皇帝陛下养尊处优了一辈子,威重令行百灵呵护,骤然间被人背后暗算当面泼屎,那肯定是越想越是破防,稍微激进点也算正常;但激进也好亢奋也罢,毕竟也在几个倒霉蛋身上发泄过了;如今一日两日都已经过去了,又何必还念念不忘?
穆祺有点不以为然了:“既然陛下余怒未消,那又打算在谁头上泄愤?让卫将军再把俘虏料理一顿?派霍将军悄悄潜入公孙弘的府邸泼大粪?”
好歹是当过皇帝的人了,有必要这么小心眼么?
长平侯……长平侯有些尴尬,不能不勉力辩解:“圣上——圣上当然不至于记恨几个小人物(穆祺嘟嚷了一句“难说”)。陛下的意思,是这些儒生的反应居然如此躁进亢奋,肆无忌惮;下黑手后居然连一点畏惧惶恐都没有,不像是官场厮杀,倒像是在除邪卫道。”
“那又如何……”
穆祺刚刚回了半句,便自己咽了下去。
他本来想说,他们儒生一向都是这样的;所谓捍卫斯文,义不容辞;所谓三纲五常,天经地义;不管普通不普通,自信一定是非常自信。只要养成一口浩然正气——或者自以为养成了一口浩然正气,那上可喷天下可喷地,中间可横扫一切论敌——胆敢与儒家伦理相违背的任何观点都是魑魅魍魉,都是牛鬼蛇神;儒生们仰承圣贤正统大道,当然喷得是理直气壮,喷得是心安理得。
我是正,你是邪;我是对,你是错;所以无论如何攻击、侮辱、谩骂,都是以正凌邪的堂皇之举,都是道德高地上不容置疑的伟大事业;儒生们笃信于此,当然永远自信、永远开朗,永远不会有什么畏惧惶恐的心理内耗。
作为思想与儒家“正统”颇为不搭,先前任务中也被儒生舆论攻势围攻过几回的牛马,穆祺非常熟悉儒生这种永远正确的自信做派;但正因为太过熟稔,习以为常,以至于根本感受不到任何异样。直到此时此刻,穆祺才猛然醒悟过来,意识到了某个疏忽的现实:
——诶不对,这个时候的儒生哪里来的资格自信啊?
如果换做哪怕百年以后,那儒家的确已经在思想领域剿灭了一切叛逆,真正意义上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真正意义上的天上天下,唯吾独尊;那作为思想上别无选择的唯一太阳,儒家盗的确有那个骄恣傲慢,以正统随意压人的资格。可现在——武皇帝荐拔儒生未久,黄老影响仍在,连法家阴霾都挥之不去的现在,儒家是哪里来的胆子自命正统?
异端……异端,谁给你们的资格宣判异端?
思想上的正统地位不是吹牛皮吹出来的,而是刀对刀枪对枪血海里厮杀出来的。要是在三十年前人人皆诵黄老、大儒自己都得下猪圈刺猪的时代,恐怕儒生自己都不敢相信什么“正统在我”;可三十年来,居然连最底层、最无知的士人都已经对儒学的正统深信不疑,甚至愿意付出汗水与鲜血,以生命来铲除“异端”,捍卫正统的荣光。
天命正统是个虚无飘渺的概念,是个纯属想象的修辞。可是,一旦有人愿意为它流汗,为它流血,为它牺牲,那再虚无的概念都会变得坚实强壮起来。而现在,事实雄辩的证明,儒家的“正统”已经足够强壮了,强壮到可以轻易动员起最单纯、最没有脑子的底层角色,愤而剿灭异端……异端最终剿灭与否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动员本身——它意味着儒家的学说正在建立某恢弘、博大、无可匹敌的东西,它意味着儒生正在尝试逾越皇帝,自己为自己加冕,谋取思想上绝对的统治权。
——而更可怕的是,后续的历史再三证明,儒家的这顶冠冕的确是辉煌灿烂,无可比拟;而且一旦戴上,便再也不会取下。他在思想领域的统治地位,将绝不逊色于皇权在现实领域的统治地位。
“儒家强壮得太迅速了。”卫将军轻轻道:“对于陛下来说,昨日的种种遭遇,简直像是儒生们露出了獠牙……”
关中的侠客郭解犯法无数,但依仗高贵的家世和显赫的人脉,历次都设法逃脱了刑狱;直到他的门客为了捍卫他的名声杀人,天子知道后立刻将郭解处死,不但靠山束手无策,连家族也随之夷灭。这是因为动员他人为自己而死,是独属于人主的权力,擅自婴触,断无幸理。而现在,儒家却在皇帝面前完整展示了一遍动员的流程,并隐约触碰到了动员死士的界限——那激起的忌惮反感,当然不出意料之外。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取死之道”,和实际篡权夺位之间的区别,恐怕也就只有那么一哆嗦了。如果居心叵测一点,那甚至可以将之视为对皇权的试探。
“我倒不知道陛下会是这样的心思。”穆祺道:“但其实仔细想来,这也不算奇怪吧?毕竟儒家很快就会获得独尊的地位,从思想向各个领域全面渗透,最后甚至搞出篡位这种大活……那它蔓延得快上一点,又算什么呢?”
听到“篡位”二字,长平侯的脸很厉害地抽动了一下。他勉强控制住表情,终于没有当场破防,只是说道:“……但先生也知道,至尊已经尝试过很多制衡儒生的手段;如今——如今略受挫折,当然会有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