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20节

  站在一旁的小郑郎君抖了一抖,却见皇帝抬手往身后招呼。于是——于是一个身姿挺拔、面目英挺的少年站了出来,俯首恭敬行礼。
  “这是朕的侍中,霍氏霍去病。”皇帝随意一指这尚且年幼的霍姓少年,曼声开口:“这孩子稳重沉着,就很适合这样的差事。去病,你过来行个礼,好好的学一学配料的本事,将来战场上必有大用——至于指点的师长嘛……朕看穆卿管得太多,实在太忙,就先拜这位小郑郎君为师吧!”
  他再一指木愣在原地的“小郑郎君”,脸上明白不过的露出了笑意。
  某位猝不及防的小郑郎君:…………
  说实话,也就是冠军侯寡言少泄,素来沉着镇定、喜怒不形于色了;否则穆祺都要暗自怀疑,看到年轻版的‘自己’对着自己行礼,大概他也会当场破功,露出什么奇特而扭曲的表情来;但饶是如此,在霍侍中恭敬行拜师礼时,场面依然相当尴尬——而且古怪。
  全程唯一能笑得出来的,大概只有居心叵测、蓄意不良的大汉天子了;尤其是他目光流动,掠过某位脸色阴沉的王姓商人之时,那种笑容就更加灿烂,而且愉悦了。
  行礼已毕,皇帝抬手招呼霍侍中近前,随意往软榻上一靠,顺便把手搭在了霍侍中的肩膀上;在随侍近臣看来,这大概是亲近外戚小辈,顺便嘱托霍去病好好学习“燃烧剂”的意思。但在某位王先生看来,这种场面就相当刺眼,并且充满恶意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登报仇,从早到晚。即使半被迫半自愿的达成了合约,皇帝仍然不能忘记当日那个死鬼‘自己’耀武扬威的跋扈,尤其是在自己面前公然使唤“他”的卫、霍,强行制造ntr的痛苦,更是耻辱难当,不能忍受——所以,只要遇到机会,皇帝就会将自己的霍去病捎带上出场,痛痛快快地恶心那个死了两千年的鬼魂。
  皇帝拍了拍霍侍中的肩膀,将那叠文书递了过去:
  “这都是至为珍贵的资料,你要好好看、好好学,不许稍有疏漏。此外,拜师后一定要尊师重道,几位先生但有需索,你能做的都要帮着做。”
  霍侍中点头称是,双手接过文书——他从没有见过这样轻薄洁白、似布又非布的材料,但他生性谨慎缜密,也绝不会多嘴再问上一句,只是小心放入了怀中。
  皇帝扫了四面一眼,目光向外流转,有意无意地与穆祺对视一回——这一次公开亮相,展示的不只是燃烧剂,还有穆祺查阅文献亲自实践后终于复原出的造纸术;不过,出于某种微妙而幽深的原因,至尊没有大肆宣扬这宝贵的试验;他只是一笔带过,与穆祺彼此默喻而已。
  召见已毕,穆祺等人谢恩告退,乘车回府。车辆行驶至半路,全程静坐不言的刘先生忽然开口了:
  “你给了他一份写在纸上的材料——也就是说,造纸和印刷都已经可以投入实用了?”
  “差不多吧。”
  “小规模试验和大规模应用毕竟不同。”刘先生道:“如果你推广时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找去病帮忙。”
  他指了指某位犹自木楞的冠军侯,语气甚为平淡。
  穆祺抬了抬眉,心想这两人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两个都逮着霍将军一只羊薅毛?如今小的薅完了还不够,还要抓大的来当苦力么?
  当然,谁家的大臣谁家心疼,也用不着他越俎代庖;再说,别人毕竟是主动伸手帮忙,他不能不回应:
  “谢过陛下。”
  “不必这么客气。”刘彻道:“我记得,你一早就应允过,等到造纸术和印刷术开发成熟,可以先为我印刷一些书籍。”
  “那是自然。”穆祺道:“陛下要印刷什么?”
  “没有什么。”刘先生语气平静:“一本小册子而已……”
  他伸手在怀中掏了一掏,摸出一本红皮的小册子,上面是熟悉之至的字体:
  《农村赤脚医生手册》
  只是扫了一眼,穆祺双眼圆睁,便猛地直起了身。
  刹那之间,马车中的气氛几乎凝固了。穆祺面无表情的瞪视着那本小册子,一瞬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很快,他反应过来了:
  “陛下印这些做什么?”
  “当然是用作教材。”刘先生很从容:“我打算召集关中的医士、三老,历次征战的有功士卒,都到长安来学一点医术傍身,回去也方便做些事。”
  穆祺的面部肌肉微微抽搐了。他嚅动着嘴唇,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但刘先生却显然懒得和他继续掰扯。马车的车轮已经轱辘辘慢了下来,刘先生向外张望一眼,径直起身推开车门,只轻描淡写打了一个招呼,便飘飘然下车去了。
  ——于是,车内寂寂无声,就只留冠军侯与穆先生大眼对小眼,在座位上面面相觑了。
  如此对视片刻,穆祺终于开口了。他一字一字道:
  “这就是皇帝陛下的谋划?”
  霍去病:…………
  冠军侯彻底无语了。他平生也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难困苦的境地,但真是到此时此刻才深深明白,原来当年在草原上暴霜露,斩荆棘,辗转南北的种种磨难,还比不上此时此刻尴尬难堪的一半!
  为什么他一个马上征战的将领,要被迫面临这样紧张微妙、能把脚趾头都抠紧的恐怖局面啊!
  为什么明明是皇帝与穆先生的斗法,却非要让他这个无辜的局外人顶缸啊!
  “皇帝的谋划”?他怎么能知道皇帝的谋划?还是——还是聊一聊远方的匈奴吧,家人们!
  但穆祺不依不饶,却绝没有放过局外人的意思。他继续发问:
  “皇帝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好吧,冠军侯实在是没办法回避了。还好刘先生先前已经有过交代,允许他在穆祺面前“畅所欲言”、“不必忌讳”。于是霍去病犹豫片刻,决定说一些能说的:
  “陛下先前与我等对谈,着意提到了穆先生引进印刷术和造纸术的举止……”
  不需要再多说了。高手过招,默契在心,只要一抬手就能看破对手的招数。穆祺只要提到一句“印刷术”,皇帝立刻就明白他是想借控制书本来控制舆论;同样的,霍将军只要转达到皇帝的半句话,那穆祺也能立刻意识到了皇帝的明悟——高度透明、迅速反应,双方都绝没有耍什么阴谋的空间。
  当然,穆祺本来也不奇怪皇帝在技术应用上的敏锐。毕竟已经在现代呆了这么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要是连印刷术造纸术最大的功效都不知道,那刘先生也枉读了这么多的理论,应该搬去与胡亥一桌。真正令穆祺错愕乃至惊异的,是另外的事情。
  “……所以。”他拎起了那本《医疗手册》:“——这就是陛下的‘应对之法’?”
  事已至此,无可狡辩。冠军侯只能点一点头,小心开口:
  “陛下说,这都是他从‘现代’找到的新灵感……”
  通过印刷术控制舆论确实是非常精妙的打法,精妙到近乎无懈可击——控制舆论就控制了大脑,控制大脑就控制了世界,借助先进技术迅速扩散某些激进而危险的异端,以此动摇封建皇权的严密封锁;这是屡试不爽的高明办法,所向披靡的锋锐神剑;穆祺曾经亲自用这种方法将垂死的封建王朝斩于剑下,不会不知道这一支笔杆子的威力。
  可是,再精妙的办法也不是无敌的,这世上也根本不存在所向无敌的套路。现代政治理论充分肯定了舆论阵地的莫大威力,但同时也提供了抵御笔杆子攻势的办法。非常简单,只有一句话: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或者通俗一点:“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
  在对付腐朽、保守、孤立的封建皇权时,某些激进的思想堪称是效用卓著,神威无两;根本是双手插兜,不知道什么叫做对手。腐朽的封建老登辩经辩不过玩嘴玩不赢,想下硬手又怕搞出个思想领域的活圣人,于是进退失据手足无措,只能愈发衬托出新思想的光明灿烂;可是——我们是说可是——如果这个封建皇权,没有那么孤立、没有那么保守呢?
  假如这个封建皇权转变了某些观念,假如它利用超出时代的技术——譬如《赤脚医生手册》,大批的训练医务人员,为关中的士卒及农民建设了一套以皇权为核心、稳定而可靠的医疗体系呢?
  面对这样的体系,阁下又为之奈何?
  没错,新思想是非常美的,是非常好的,是非常动听的。但每一个理智尚存的关中底层平民,恐怕都会在兴高采烈地听完宣传之后,小心问一个简单的问题:
  你说的那些理论很好很妙,很发人深醒;可是如果听了你的话与皇帝陛下做对,那原本以皇权为中心的医疗系统又该怎么处理?我们生病找谁去治呢?
  ——什么?你说你也不太清楚?妖书!邪说!谬论!且吃老子一拳!
  舆论攻势的威力在于动员,但动员的办法从来不止一种;笔杆子和嘴皮子可以完成动员;《赤脚医生手册》、简易草药和公共卫生体系也可以完成动员;而且后者恐怕还要比前者有效很多——穆祺当然可以掌握舆论煽动舆论,构造出足以威胁皇权的强大攻势;可皇帝也能以《赤脚医生手册》钩织网络,串联起关中千百万农民士卒作为他的屏障;两相对比,又是谁弱谁强?
  一个说,一定要掌握舆论阵地;另一个则说,一定要和广大农民的利益紧紧捆绑在一起。两人师出同门,术出同路,用的招数甚至是同一本教科书的前后文——而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则何如?
  穆祺并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这种对决肯定是天雷勾动地火,威力无可比拟;而对决的最终结果,也必定是万难预料——甚至仔细想想,他还很可能会阴沟翻转,被皇帝抓住痛脚,将脸给打成原来的两倍大。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诡异了。
  穆祺道:“皇帝陛下真是了不起。”
  他沉默片刻,又道:
  “……倒的确是我小看陛下了。”
  第27章
  没错, 的确是穆祺太小看皇帝了。前几次任务中穆祺用这一招鲜料理过不少封建老登,因此难免有点得意忘形、小觑天下英雄的妄念;但直到此刻,他才深刻明白, 先前的任务之所以势如破竹、轻而易举,不是因为自己手段高明, 而是面对的封建老登实在过于昏庸狂悖, 根本不能算作合格的对手;而事实上, 真正高明强悍的统治者, 能施展的绝不止有那一点力气和手段。
  一念及此, 他真心诚意的出声夸赞:
  “……陛下确实了不起。融会贯通、学以致用,我自愧不如。”
  真可惜,刘先生溜得太早, 没来得及听穆祺这一番发自内心的赞美,否则洋洋得意, 喜悦必定不同于往常。作为刘先生最忠心的臣子, 霍将军默了一默,低声道:
  “圣上说了, 如果穆先生觉得他的办法不妥, 也可以直接否决掉。”
  “……否决掉?我为什么要否决掉呢?”穆祺的语气转为平静:“无论陛下意图如何, 为底层提供基础的公共医疗服务都是好事——绝对的好事,我怎么能否决一件绝对的好事?”
  “转告陛下, 我完全赞同他的建议, 完全赞同。”
  作为隔空斗蛐蛐计划的一部分, 穆祺委托刘先生转译的信件是在两天后送达的历史研究院。这封信件与别的信件一起混装,在传达室进行了分拣。
  按照研究院的规矩, 传达室一般会安排几个实习的研究生,专程负责检点文件, 为广大研究员挡下浩浩荡荡的民科及粉圈攻势,顺便从浩如烟海的废稿中翻找出有价值的沧海遗珠。而作为与研究院通过几次信的特殊人物,刘先生的亲笔信当然顺利通过了筛选,被专门挑了出来。
  整理完文件后,值日的研究生拆开刘先生的信封,想总结一个纪要随信送上。但他只扫了几眼开头,就迅速合上信封,快步走出,框框框敲开某个办公室的门。
  “张教授。”研究生简洁汇报:“这里有一封信,您可能比较感兴趣。”
  坐在书桌后的张教授抬起了头,清瘦的脸上并无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漠然:
  “什么书信?”
  “讲《尚书》的。”
  张教授的脸上多了诧异,他思索片刻,主动伸手接过信件。
  作为历史圈的顶流,研究院里的每个人都经历过网络流量的充分拷打,不能不对外来的信件保持最大的戒心。但也正是有热点爆点小道新闻的长期拷打,研究员们对外界博取流量的手段也非常之熟悉。以他们的经验来看,试图扬名立万、一鸣惊人的历史民科,下手的多半都是什么《史记》、《易经》,研究《春秋》的都已经很少,更不用说什么《尚书》;这就仿佛数学中的民科,主攻的都是哥德巴赫问题,很少有人敢在黎曼猜想上动手脚。
  民科者,想当然尔;连看都看不懂,自然也就绝了“想当然”的可能。所以,胆敢触碰《尚书》的,多半应该真有两把刷子,而不会是纯粹的梦呓发狂。
  张教授沉吟片刻,到底还是撕开了信封,抽出信件。
  他扫了一眼开头,皱一皱眉:
  “刘先生?”
  “是的。”
  研究生小心作答,心里有些打鼓。因为先前的几次通信,这位不知来历的刘先生得到了一定的信任,也被院内看作是半个“业内人”;也正因为是半个业内人,所以对方在《尚书》上的见解才能引起足够的重视,被迅速送到研究院里罕见的几个《尚书》专家的手里——没错,即使在历史圈学术的顶峰,能够精研《尚书》,妙解无碍的大佬,仍然是少数的少数。
  正因为是少数的少数,所以研究生亲自送来这样的书信,心中其实也微有忐忑,害怕信中的内容过于浅薄荒谬,招致大佬的不快。
  不过,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尚书》巨擘,张教授却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冷。他抽出信纸仔细翻阅,眉毛却渐渐扬了起来,神色微有诧异。
  “……相当——相当深厚的基本功。”他轻轻道:“对尚书的内容把握得也很准确,肯定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可是,可是这信上的观点,怎么这么陈旧呢……”
  他仰头思索了片刻,将书信放在了桌上:
  “你先回去吧,我再好好看看。”
  张教授将信纸摊在桌面上,一张一张的仔细翻阅。
  越翻越他越能确定,自己刚才的判断绝无问题。这封信的确在尚书上下过苦功,无论经义还是训诂上都极为精到,是上得了台面的杰作;但一方面讲,这玩意儿的观点也太陈旧了——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其中有关于《尚书》天象预测的种种论调,似乎应该更接近于汉朝的儒家?
  就算标新立异搞复古,顶多复古到唐宋也就是了,怎么还一杆子插到两千年前呢?
  当然,经术研究与自然科学还是有些差异的。要是在理工科中重复两千年前的观点,那就只配和幼儿园坐一桌;但在尚书之类的冷僻古籍研究领域,无论观点多么老旧,这封信在训诂和考据上的功力,都已经足够吊打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物;甚而言之,信中在古籍释读上展示出的极高水平。就是张教授自己也是大为叹服,乃至自愧不如的。力不如人,亦不能不退一步地,承认对方的优势
  ……不过嘛,这个世界上研究尚书的办法,也不是只有博览古籍这一条路的。
  张教授扶了一扶眼镜,镜片中闪过了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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