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9节

  ——总之,皇帝亲自下基层体验一番之后,觉得胜算在我,俨然又要恢复自信了!
  面对圣上这日益生出的信心,长平侯冠军侯不能不随声附和,助长骄恣;只有穆祺漠然旁观,不时报以冷笑。当然,他也没有费那个心点破皇帝虚假的幻想,毕竟言语口舌绝不足以打动圣心,而他只需要稍稍等待,就能等到那个足以扇醒所有幻梦的现实。
  不过,现实总是有些残酷的,也不知道圣上如今得意洋洋的心境,能否经受住这个刺激呢。
  第14章
  在热热闹闹开张一个半月后,商肆迎来了两个身着皂衣的官吏,说是遵奉京兆尹的命令,点检市集上的供应。这两人用竹篦拨开布匹,仔细验看材质;又叫四人一一起来,盘问他们的身份。
  为了预备关中严格的户籍盘查,在穿越之前,四人就已经预备好了所有的资料,心中早有定数。被官吏点到之后,四人不慌不忙,各自答出了自己编造的假名。
  依照惯例,皇帝仍旧冒用的是亲妈皇太后的姓:“我姓王,祖籍就在关中。”
  长平侯卫青不忘微末出身,干脆用了做骑奴时的姓名:“在下姓郑,山东人,随母亲迁到了关中。”
  他又向边上一指,顺便将冠军侯的问题也解决了:“这是在下的外甥,父母见背,衣食无着,在外面孤苦伶丁、可怜吧啦的,只能投奔我家讨一口饭吃。”
  年长些的官吏上下看了霍去病一眼,连连咂舌:
  “好一条汉子!不过,这样的少年郎也会衣食无着,不得不到长安讨饭吃?莫不是别有什么用心吧?”
  积年的刀笔吏就是眼光老辣,问出的话又刻薄又刁钻,非常难回答;要是一不留神被抓住把柄,下场恐怕会相当麻烦。所幸长平侯贫寒时见过了太多这种人物,先前就已经有了成算,当即笑着打了两声哈哈,两步走到公人身后,装作不经意的递了个袋子出去。
  和后世日渐成熟的政治制度不同,西汉仍旧保留有春秋战国时封土建国的世袭风气,将官位职守视为一家一姓垄断的饭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官当然也就吃官;在这种风气下,大小官僚趁着职务之便给自己整点好处,那是相当正常、相当普通、大家都不以为异的事情。所谓奉公守法、廉洁自持的道德,还没有成为上下的共识。
  也正因为如此,在开张做买卖之前,长平侯就征得圣上许可,预先准备好了打点官吏的开支。如今眼见对方话头不对,只需将身一侧,那装满铜钱的袋子就神不知鬼不觉的递了过去,端的是行云流水,毫无滞遏。
  管事的老公人眼睛很尖,看一眼钱袋的大小就能猜出数目,于是呵呵笑出了声:
  “足下见赐,我等也不敢推辞。不过敢问小哥一句,这钱是单给我们兄弟的呢,还是连带着朝廷税赋在内?要是连带着朝廷税赋,怕还是有些不够。”
  卫青正欲回答,听到后一句却不觉愕然:
  “朝廷税赋?我们今年的税赋都是照数缴齐了的,有衙门的回执在此。”
  “我是从京兆尹府来的,当然晓得这张回执。”老官吏不紧不慢,俨然早有准备:“不过今年出的新规制,入关中的行商都要‘算舟车’——这‘算舟车’的意思嘛,就是行商坐车坐船入关中的,都要缴一笔费用;拖欠的必须限期补齐……”
  卫青愣了一愣,没有说话。端坐在柜台后的皇帝则皱起了眉:
  “这‘算舟车’是这么个算法?”
  ——朕怎么不知道呢?
  没错,为了弥补几次大战后的亏空,皇帝确实采纳了张汤的建议,“初算舟车”,开始向商人的车船运输收费;但文景以来休养生息的作风毕竟还有残留,皇帝也不好把场面搞得太过难看,所以这套算舟车的征税法,应该是存在大量豁免;征收仅仅只针对部分豪商,而非什么“都要缴纳”、“限期补齐”!
  ——这样没有屁眼的事,朝廷现在还干不出来呢!
  当然啦,后来漠北决战西域决战巫蛊之变把国库耗了个油尽灯枯,皇帝也顾不得什么规制体面,只好硬着头皮强推各种没有屁眼的敛财手段,留下了一屁股的骂名。但之后归之后现在归现在,如今局面还可以维持,朝廷怎么能出这样一扫无余的恶政?
  皇帝断然道:“我从没有听过这样的算法!”
  “那是足下见识短浅。”被人直言驳斥,老官吏也有了些不快:“我们兄弟俩可是在京兆尹府下当差的——怎么,足下觉得你比我们兄弟还要懂大汉律令?”
  说实话,在场可能真没有人比皇帝更懂朝廷律令了。但这样深厚的第一手资历无法出之于口,只能冷着脸阴森森的看人。而卫青夹在中间,犹豫片刻之后,却又把钱袋收了起来。
  如果这两个刀笔吏只是多索取一点贿赂,哪怕数额稍微离谱,可能长平侯也都咬牙认了,大不了回头再宽慰不快的皇帝陛下;但一旦说出了“算舟车”三个字,那长平侯就真是一个大子也不能给了——公然扭曲朝廷规制,这在律法上算作矫诏;官吏矫诏勒索,大将军居然还委屈服从,是不是代表大将军也要认了这道伪造的诏令?
  这玩意儿一旦上称,那一千斤绝对打不住;哪怕是为了京兆尹的九族着想,长平侯都不能再说一句话了。
  可惜,两个刀笔吏显然不知道卫将军的这一番好心。眼见这姓郑的商人居然收起了钱袋,那个年轻些的官吏脸色立刻变了:
  “你们还要抗旨不成?好大的胆子!”
  “依照汉制,抗旨不抗旨,只有丞相和御史大夫才有资格论定。”皇帝冷冷出口:“如此大事,凭你们也能一言而决?”
  “好厉害的一张嘴!你不去学律令、当郎官,倒是枉费了你的舌头!”刀笔吏横行市集已久,哪里能容忍这样的态度,连连冷笑出声:“可惜,长安的律令、关中的律令,是京兆尹府说了算的,容不得你这种角色插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违抗朝廷的旨意?怎么,京兆尹府君当涂主事,还不如你们更懂律法?这辈子连未央宫的门槛都没资格望上一望的竖子匹夫,还敢妄谈什么‘汉制’!哔——哔——的,凭你也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狗脸!”
  官吏能在市集横行霸道如此之久,靠的显然不会是什么温良恭俭让,发怒之后一张嘴又狠又毒,污言秽语不忍细听。皇帝不过听得数句,脸色就已经骤变;而冠军侯向前一步,已经握住了摆在柜台下的称杆——这称杆杆头是特意磨尖了的,抽出来后完全可以当作一把短剑。
  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候,坐在后面的穆祺忽然咳嗽了一声。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轻声提醒。
  皇帝哼了一声,目光依然在两个公人身上游弋;他昔年伪装为平阳侯微服出行,同样也遇到过不识泰山的渺小角色。而武帝又显然不是唾面自干、忍辱负重的人物,所以常常是当场翻脸,立刻就叫随行侍卫动手——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武帝一生快活恣意,恐怕还很少“忍”过!
  你当你是窦太皇太后呢,皇帝还要为了你忍耐?
  眼见劝说无效,穆祺只能叹了口气,以近乎耳语的声音提醒:
  “……当然,快意恩仇是很爽的。但市集上这么多商贩,谁又能这么快意恩仇呢?县官还是要留意。”
  皇帝只听得这一句,咬了许久的嘴角就立刻开始抽抽了。
  ——显然,如果说一开始办商肆买卖布料时,这小小的生意还只是几人用来掩护身份的把戏;那在刘先生几次三番的公开炫耀之后,这玩意儿的性质就已经完全变了:它已经变成了皇帝与穆祺之间的政治赌斗,变成了皇帝挽回尊严的面子工程——武帝必须用这一间小小的商肆向穆祺证明,他的统治绝非滥用暴力、竭泽而渔;在正常情况下,一个商人是可以在朝廷的秩序中正常经营、维持生计、甚至发家致富的。如此一来,先前的种种指控不攻自破,他就能占据绝对的先机。
  既然买卖已经成了政治博弈,那行事的逻辑一下子就完全变了。皇帝当然可以让冠军侯将这群嘴贱的蠢货痛打一顿出气,或者干脆一箭射死后推到某只倒霉的野鹿头上;但打完杀完之后也就等于自动认输,再没有翻身的余地——长安哪家商贾是敢和官府做对的?皇帝自己下令动手杀人,难道是暗示在他的英明统治之下,商人已经求告无门,只有用暴力才能解决问题?
  这口黑锅可比一点点侮辱要厉害得多了。所以皇帝阴着脸坐了片刻,还是挥一挥手,让霍去病站了回去。他强力忍耐,只能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要交多少?”
  两个官吏冷笑一声,尽情享受这权势压人的快感。当然,他们绝不会因为对方认怂而善罢甘休,必定要叫此人长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不多,不多!”年长的官吏懒洋洋道:“按朝廷的规制,一辆车算一百五十钱,看看你店里的布料——就交个一千八百钱吧!”
  皇帝:??!!!
  第一,就算按顶格的税率来“算舟车”,一辆车也不过交一百二十钱;第二——
  “——一千八百钱是十二辆车。”他咬牙道:“这店里哪里来的十二辆车?”
  “你倒很会算数嘛,小聪明不少。”官吏慢条斯理道:“不过可惜,这小聪明一点用也没有——你这店里不是十二个柜子?一个柜子就算一辆车,十二个柜子十二辆车——我们兄弟这可是照章办事,一个子都不能少。”
  说罢,他特意停顿,几乎是带着快意的欣赏那王姓商人脸色痛苦而愤恨的表情;不过也是奇怪,听到他们的恐吓之后,坐在柜台后的另一个竖子(似乎是姓穆来着?),居然也吃吃笑出了声,语气还颇为轻快,看来完全是在状况之外——可能这就是个二傻子吧。
  听到二傻子的笑声,王姓商人的脸扭曲得更厉害了:
  “……你们往常就是这么办事的?”
  “当然。”官吏冷笑:“你想说什么?”
  ——蒸馍,你不扶汽?
  那二傻子又格格笑出了声。王姓商人闭上了眼睛。
  闭目许久,王姓商人压抑着开口,他的声音又慢又闷,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好吧,就听你们的!”
  尽情勒索一番后,公人拎着三个鼓囊囊的口袋离开了商肆。等到外面再无人影,穆祺终于慢悠悠起身,问出了那个蓄谋已久的问题:
  “陛下以为如何?”
  陛下看了他一眼,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当然不意外。”穆祺道:“因为这件事早有记载。所谓‘汉氏减轻田租,三十而税一,常有更赋,罢癃咸出,而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厥名三十,实什税五也’。只要有豪强官吏上下其手,那一百二十钱的赋税,到了底下翻几番都不稀奇。朝廷制定的税制,与底层实际缴纳的税费,从来都不是一回事。更不必说,陛下享乐太多,征伐太甚,对财政压力也实在太大了。”
  如果说“征伐太甚”还有辩解的空间,那恣意享乐确实无可自解。武帝□□得稍稍有些沉默。他垂目片刻,只能道:
  “‘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很有见地的言论。这是谁的高见?”
  “王莽。”穆祺道:“就是篡汉那个,你知道吧?”
  皇帝鼓起了眼睛。
  第15章
  显然,用王莽的话来阴阳怪气大汉先帝还是太过分了。至少皇帝惊骇之余,亦不能不强力回驳,起码要从王莽的放肆攻击中保留下老刘家的一丁点颜面,绝不能让穆祺这么放肆得意,随便跳脸。
  不过,要直接为朝政的疏失庇护,还是太过于艰难了(毕竟两个官吏的嘴脸实在可恶至极)。但皇帝曲径通幽,找到了别的话术——他断然指出,这一个月以来商肆的利润大概在六千钱左右,就算被“算舟车”狠狠割了一刀,大半的利润仍然在自己手上;生意依旧可以维持,也绝没有到王莽说的什么“所得不足以自存”、“穷而为奸”的地步!
  所以,这种指责仍然是偏颇的,是夸大的,是不足以反映实际的,以此作为根据,更没有什么道理!
  ——面对此条理清晰、说理严密的一番辩驳,穆祺仔细听完之后,却只是微微一笑。
  “是吗?”他柔声道。
  “当然是如此——”
  “如果‘当然是如此’,那就让我们再等等看吧。”穆祺打断了皇帝:“反正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对不对?”
  事实证明,穆祺的远见非常有道理。所谓的“算舟车”不过是官吏掠夺的一个开胃小菜而已。三天之后,又有另一批来自御史大夫府的文吏找上门来,要他们补交“算赋”(人头税)。但这玩意儿本该是在出生地缴纳的税赋,如今进京居然还要再缴一遍,真是不知从何谈起。可官吏的刀笔显然不讲究什么逻辑,他们还是只有咬牙缴了六百钱了事。
  七日之后,京兆尹的人来打秋风,找商肆“借”了两百匹布料来办公务;当月中旬,少府的人让他们协助办理上林苑的差事,敲了两百大钱;月末……好吧,等到将近月末,皇帝终于受不了了。
  “不能再等了!”他私下召集长平侯与冠军侯,厉声强调当下的局势:“再这么拖几天,我们非要一败涂地不可!”
  的确不能再等了。按卫青计算的数目,到现在为止他们的纯利润仅仅剩二千六百钱,余额已经是岌岌可危,根本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一旦利润耗干后生意无以为继,那穆祺拿住铁证痛加指责,他们就连一句解释都做不出来了!——难道真只有乖乖认输不成?!
  再说,几个月以来在官吏手中经受的种种搓磨,也同样让皇帝心神不宁,乃至于生出莫大的震撼:如果说他们仰仗着现代生产力的种种优势,尚且还只能在长安挣扎求存;那千百万平民商贩,面对的又是怎么样的局面?
  ——以此观之,就算是王莽危言耸听的种种煽动,都好像莫名有了合理性了!
  皇帝绝不能容忍这样的局面。他辛苦谋划着穿越一次,当然不是为了什么“见证悲剧”、“感慨历史”、“见证过去”;一旦意识到情况不大对头,皇帝立刻就激发出了某种坚定不移的心念。
  “不能容许局势继续恶化下去。”皇帝决绝道:“要采取断然手段,要尽快解决问题——不能拖到天下土崩鱼烂,再姗姗来迟的出手擦屁股!”
  卫青的嘴唇蠕动了片刻,几乎想要建议陛下谨慎用词,不要引喻失义——如果这个‘擦屁股’的比喻真的成立,那拉一□□屎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陛下自己。
  不过,他忍耐片刻,还是避开尴尬话题,小声开口:“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能有什么圣意?”皇帝道:“不过是践行当初的许诺的而已!既然是先前和那姓穆的说过要‘重新来过’,当然不能坐视这一套东西继续执行——现在朝廷敛财的手段太乱来、太激进了,‘豪民侵凌,分田劫假’……哼,必须及时更换思路,否则会有天大的祸患。”
  与某些妄念深重而不可挽回的独夫民贼不同,孝武皇帝精于权术也精于谋算,并善于用权术对付一切他不喜欢的敌人;但从始至终,他都非常清醒、非常精明、非常能意识到事实的变化,从不会被情绪左右政治判断。他当然本能的反感穆祺的阴阳怪气,但只要意识到局势不对,那搞起急转弯来根本不需要任何心理负担,突出的一个从无自耗。
  在几天以前,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对的,穆祺是错的;在几天以后,他也可以承认穆祺是对的,但他自己却也必须是正确的——错误的是另一个“他”,是两千年前的“自己”,关现在的自己什么事?!
  卫青非常熟悉自家君主的作风,但心中仍旧有些嘀咕。说实话,早在皇帝宣示要“重新来过”时,他暗自里就不是没有过疑虑。毕竟按穆祺的解释,时空门只能穿越不能重生,即使能成功抵达西汉,此时的长安也还活蹦乱跳的坐着另一个“皇帝”。统治的权力又不是由血缘自带的,君主失去了皇位也不过就是一介皮肤。区区几个草民,怎么扭转乾坤,“重新来过”?
  不过,当时的皇帝表现得相当自信,绝不容质疑;而长久以为对君主的信心,也让臣下万难开口。所以大家闷不作声,都以为陛下一定是持握着什么不便透露的天家机密,可以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达成目的。
  可是,现在话赶话已经赶到了这里,既然陛下已然决意拟定计划、实施方案,负责执行的臣子总不能再这么一无所知了。长平侯已经不好开口,还是年轻些的冠军侯稍一思索,委婉询问:
  “臣愚钝,不知这‘更换思路’,是个什么办法?”
  “很简单。主要有两个方向。”皇帝道:“第一个方向是说服这个时代的另一个‘我’,让他及时调整方向、缓和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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