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7节

  还是那句话,变法革新都不是请客吃饭,不支付血的代价那就什么也别想更动。穆祺绝不是杀人狂魔,他也非常希望能减少杀戮。可是,维持一个秩序与变革一个秩序所需要的暴力完全不同一样,你要打碎一个社会再将之重建,那当然要出铁拳出重拳,一丁点都含糊不得。
  所以,穆祺确实能够领会皇帝的意思,至少是部分领会——很多很多问题,确实需要流血;很多很多问题,确实需要流很多很多的血。
  只是,他依然不会赞同这样的辩解:
  “陛下,使用暴力并非滥用暴力……”
  “这样的话我听过很多遍了,但也不过陈词滥调而已。”皇帝道:“滥用与否,谁来断定?朕又没有全知全能的本事,怎么能猜出恰当的界限?行大事需用重典,如果因顾忌而致使力量不足,恐怕后世又要指责朕优柔寡断、半途而废!”
  “……听陛下的意思,仿佛不滥用力量,就不能贯彻陛下的路线了?”
  皇帝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虽然转瞬即逝,依然可以看出隐约的自得。他曼声道:
  “能否贯彻,不由朕空口决断,而应以实际评判。如果记忆无差,那在朕龙驭上宾之后,赤县神州还有大小十余个王朝、数百位皇帝。这数百位君主当中,要是谁能以更小的代价、更小的暴力实现拓土四夷、更张制度,永为万世垂范的功业。那朕也甘拜下风,认了地府判决中的种种指责……穆先生以为如何?”
  话赶话赶到此处,皇帝筹谋已久,终于放出了熟悉的大招。
  这几百年来他与地府就判决定性反复拉扯,之所以能拖延如此之久,靠的也不仅仅是撒泼打滚,还有义正严辞、万难回应的辩驳。而皇帝用来抗衡地府的绝招,说白了不过一句话——你说朕那一套不行,朕那一套有种种错误;那好,你行你上,你在后世数百个皇帝中尽情挑选,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天选之子,能够以更小的代价,更柔和的手段,达到同样的效果!
  然后呢?然后地府就卡住了。
  “你行你上”,确实天经地义。但能“行”到大汉孝武皇帝这个级别的人物,历史上还真是寥寥无几——或者说基本就没有。如果仅以开疆拓土之功计算,唐太宗李二陛下可能差相仿佛;但李唐开辟的疆土固然庞大,消化领土的稳定性却实在太差。“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得而复失,不过幻梦一场。与之相较,武帝在西南夷、在河套、在闽越的开拓,都稳定持续了数百年,真正成为汉民族强壮的肌骨。“汉独以强亡”,岂是寻常可比!
  当然,武帝的功业未尝不仰仗于他的好大臣和好曾孙。但无论如何,持续可靠的疆土开拓都比骤得骤失更为高明;如果将领土的稳定性再列入考察标准,以汉文明的长久福祉来衡量历代皇帝,那么逐一筛选之后——就完全没人了。
  开辟领土广大的没有武帝稳,吸收领土稳健的不如武帝手笔大。在开疆拓土这个赛道上,武帝就是综合第一,根本没有争论的余地。
  所以说,大汉天团能与幽冥撕扯几百年之久,那也是有自己资本的。地府是实在找不到可以辩驳的反例,才无可奈何地和刘先生磨洋工——换而言之,要是孝武皇帝的本钱稍微软那么一丁点,那地府早就翻脸出铁拳了!
  地府花费数百年不能证明的,穆祺当然也不能证明。所以他愣了一愣,只能道:
  “那陛下难道以为,自己的方法已经是远迈古今,无可超越了?”
  皇帝的表情显然写的是“那当然!”,但嘴上仍旧要委婉:
  “超越与否,不能仅凭虚言,还是要看实际。”他道:“有句话说得好,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穆祺:………还真叫你学到了哈!
  “但现在已经没有皇帝,恐怕再也找不出反例了。”他冷冷道:“照陛下的意思,如果没有反例,难道这个事情就要永久的拖下去吗?”
  “没有反例也没有关系。”皇帝温文尔雅:“但总需要有一个实际的、可靠的证明,而非空口白牙的说话。”
  穆祺打断了他:“但这纯属是妄想了!”
  这种打断已经近乎无礼,以至于卫、霍都为之变色;但皇帝神色自若,丝毫不以为忤:“如果在正常情况下,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可考虑到先生的身份,那就未必了……朕听说,先生不是在什么‘时空管理局’担任有职务,曾经穿梭于各个时空,完成各种艰困的任务么?”
  穆祺皱眉:“地府连这种消息都要透露么?未免也——”
  他猛然醒悟:“你想做什么?”
  “既然现实中找不到例子,何不‘穿越’过去的时间,重新试验一遍?”皇帝从容道:“先生不是想要证明,没有那么多暴力、不需要那么多鲜血,也可以执行拓土四夷、更张制度的路线么?空言争辩没有说服力,但我们可以重新回到两千年前,按照先生的思路,将整个流程再走一遍,做最后的、最可靠的实验——只要有这么一回实验,朕当然也就再没有话讲了……”
  “一试即可,再无争执——如何?”
  第11章
  居然还真把主意打到这上头来了!
  穆祺目瞪口呆,几乎被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憋得说不出话来。他早就知道,孝武皇帝绝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性子,这几个星期的安分守己只是假象,绝对还是要按捺不住做大事。但他自己也意料不到,武皇帝这几日反复沉淀之后,居然沉淀出了这么个匪夷所思的主意:
  既然彼此都不能说服,那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这个理念也真算是敢想敢说,狂妄之至了。不过可惜,对于这种自以为是的念头,现实基本只有一个答案。
  “这绝不可能。”他断然……断然拒绝。
  ——当然不可能了!时空管理系统的确拥有穿梭平行世界的权限,但每一次穿梭消耗的资源极为惊人,只能在最紧要、最关键的问题上运用这个权限。穆祺上一次能被选中执行穿越任务,是因为他着陆的时代牵涉到后世神州陆沉数百年的历史进程,是左右整个文明命脉的紧要节点;消耗再多资源,亦无所吝惜。但现在呢?难道要向系统解释,只是因为某人的顽固不化的执念,他们就要重启穿越?
  玩呢?
  “穿越时空耗资不菲,不可能给陛下做什么‘实验’。”穆祺直截了当地作出解释,避免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没有人会为陛下支付这个‘实验’的资金。”
  “不必这么斩钉截铁的回绝嘛。”皇帝微笑道:“朕还听说,地府曾经承诺,只要你能说服朕认下判决,他们愿意支付任何代价?”
  穆祺有些惊愕:“陛下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在现场听到的。”皇帝从容不迫:“那个闪闪发光的什么‘系统’不是现场交代了注意事项吗?”
  系统交代各项事务时,大汉天团的确在现场,可是……
  “当时陛下还没有学现代的语言,又是怎么听懂的?”
  “当时没有学,不等于后面不可以学。”皇帝不以为意:“朕将每一个发音都记了下来,事后一一对照,自然清楚明白。”
  穆祺:???!
  邓老太太果然没说错,这还真是个学文科的料!
  说实话,皇帝水平如此之高,委实大大出乎穆祺的意料之外。现在改口,显然也是来不及了,穆祺沉默片刻,只能低声道:
  “那陛下又是什么意思?”
  皇帝微笑:“既然地府愿意支付任何代价,那就让地府来负担穿越时空的资源消耗吧——没有了资源问题,最大的阻碍也就不存在了,穆先生,朕的这个见解,不知是否合理?”
  两难自解是吧?
  穆祺有些无语:“……地府不一定会答应。”
  “地府一定会答应。”皇帝很有自信:“只要告诉他们,朕只有在亲自实验后才会心服口服,那他们别无选择,一定会答应。”
  什么“别无选择”?这明摆着就是要挟!显然,在与幽冥纠缠了数百年之后,孝武皇帝已经在地府争取到了不可想象的统战价值,只要能抛下他这个烫手山芋,无论再大的代价,地府都只能咬着牙认了!
  这样理直气壮的闹事本事委实是强悍无比,以至于穆祺都愣了一愣:
  “……即使地府会低头,那我又为什么要答应陛下?”
  地府是被皇帝搞得头大如斗没办法了,他可不是。他凭什么低头?
  “因为朕可以为先生提供一个机会,一个再次改变历史的机会。”皇帝循循善诱:“以身入局,胜天半子;翻云覆雨,操弄棋局。这不也是很快乐的事情吗?”
  你这书都读杂了吧!
  穆祺无语:“陛下可能想错了,我没有什么‘操弄棋局’的爱好。”
  “没有操弄棋局的爱好,难道也没有实行政治理念的爱好吗?”皇帝轻声道:“如果没有实行政治理念的爱好,何必服从所谓‘系统’的苛刻条件,接受那么多、那么古怪的任务?我听说,时空管理局的任务每一个都是艰难繁重,百般挫折;多半是力挽狂澜的苦差……如果毫无信念,仅凭利益驱使,会愿意尽力完成差事吗?”
  他停了一停,声音放得更低了:
  “所以,先生可以仔细想一想。只要能拿到穿越时空的权限,就可以在关键的节点施加影响,贯彻自己的意志,执行自己的理念——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先生应该明白,在历史的遗憾前只能袖手旁观,是多么痛苦而无奈的事情;就算只要万分之一的机会,难道不都应该竭尽全力,挽狂澜于既倒么?穿越权限在手,具体怎么执行,不还是你我说了算?”
  穆祺:…………
  穆祺微微瞠目,忽的沉默了。
  早在构思整个计划之前,皇帝就已经想好了说服东道主的话术。他看得非常清楚,穆氏虽然在现代表现得老实本分不露锋芒,但内里却是一个相当偏执、相当强硬、意志绝无转圜的人物——当然,这也相当正常;如果不是这样一往无前的偏执狂,也没有资格接受系统的人物,穿梭于时空改变历史、挽回遗憾。要知道,挽回遗憾意味着必须以强力扭转历史的走向,而身为以一人敌万人而左右航向的政治人物,必然是一个永不言弃的偏执狂。
  可怜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现实的摧残能将钢铁都揉搓成柔软的泥丸,而如果一个人想要改变这个世界,那他就必须比百炼钢都更加强硬,乃至残酷——作为同样改变过世界的人物,皇帝当然明白这个逻辑。
  对于这种偏执狂,好言哀求和强力恐吓都没有什么作用,要想收获奇效,只有往他们最在意、最渴盼的软肋上扎下去——只要拿出了对方最想要的东西,任何人其实都不难说服。
  “朕的目的与先生的目的并不冲突。”皇帝悠然道:“朕只是心有不甘,想回头再弥补弥补缺憾;而先生心中的遗憾不甘,恐怕比朕还要多、还要深……穿越时空的机会千载难逢,既然有合作的可能,何不珍惜呢?”
  一语中的,动人心弦。寥寥数句在耳,穆祺说不出话来。他憋了半晌,冷声挤出一句话来:
  “我和陛下的理念并不完全相同。”
  “也不妨碍我们合作……”
  “不。”穆祺打断了他:“我和陛下的底层理念是非常之不相同,恐怕必定会有冲突。”
  “那就让我们求同存异,各行其是。”皇帝迅速道:“足下不是要想办法说服我吗?那就在历史的实践中证明你的理念,用铁一样的事实来驳倒我、说服我。但在此之前,我们大可以各展所长,以事实压倒对方。公平竞争,优胜劣汰,胜负双方都无话可说”
  他又道:
  “现在的情况,已经非常清楚了。没有先生的渠道,朕很难再接触到穿越时间的机会;没有朕的助力,先生也拿不出穿越时间的资源。合则两利,分则两败,唯先生察之。”
  穆祺咬牙迟疑,却终于没有开口反驳。他踌躇半晌,只道:
  “……让我再想想。”
  “那么,朕就静候佳音了。”
  这样的犹豫持续了一个晚上。思想深处反复博弈,不断在斟酌各种可能性。但事实也没有什么可多思虑的,皇帝对东道主的判断确实相当精准;穆祺之所以愿意在时空管理局里当牛做马往返于各种任务,并不是系统画的饼足够多足够圆,而是因为自己的欲念——他本身就渴望着参与历史见证历史乃至改变历史,所以系统的“压迫”也好,“欺骗”也罢,都说不好是谁利用了谁;口嫌体正直,顺水推舟而已。
  火中取栗,火中取栗,要是猫不渴望栗子的香甜,又怎么会被狐狸说动呢?
  因此,第二天一早,穆祺还是敲开了皇帝的房门:
  “好吧,我干了!”
  第12章
  虽然说是“我干了”,但肯定还要仔细筹谋。地府的确被皇帝折腾得很惨,但要让它们松口答应支付这么大一笔资源,仍然是相当艰难的事情。所以从第二天起,穆祺就按照皇帝的指示,开始“营造气氛”。
  第一个星期,穆祺给系统发去消息,表示改造的进度并不乐观,皇帝在大肆挥霍,随意赏赐,糜费不可计算;三日之后,地府送来回复,态度依旧不变;声称如果挥霍太大预算还可以再加,请他一定要大力坚持云云(穆祺:原来加预算这么容易的吗?)
  第二个星期,穆祺又给系统发去消息,表示皇帝有了新的动向,现在正用金钱拉拢村民,下至年轻力壮的恶少年,上至年高德劭的老人,都被皇帝金钱攻势迷惑;如此拉拢人心,不知意图何为。
  这一次地府的反应就非常迅速了;仅仅一天之后,系统就转来了幽冥的消息,消息中请穆祺要密切关注、提高警惕,随时通报消息。
  “提高警惕”等等,倒不必地府多挂心;慢吞吞拖了大半个月后,穆祺照皇帝的布置,将刘先生这几个月以来买的书单发了过去。
  然后,当天晚上,他就收到了幽冥的急电:
  【事情紧急,请从速解决为要;我方将提供一切必要的支持。】
  ——妥了。
  事实上,地府那边未必不明白皇帝暗戳戳玩的花样。但有的时候你就是知道了意图也没有办法;毕竟如果地府真能强力扭转大汉天团的意图,那也不至于闹到请人出手的地步。所以,面对皇帝开列的条件,地府虽然百般不愿,也不能不咬牙忍耐——事实上,在他们看来,要是真能破费一大笔送走这个瘟神,那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只要地府愿意妥协,不必消耗库存资源,时空管理局那边的门路其实也不难走。反正不过拿钱办事罢了,并不违反制度,系统也乐得做这个人情。
  不过,拿钱办事归办事,多余的事情管理局是一件也不会做的。以规制而言,如果是官方身份被派遣到历史中力挽狂澜,管理局会提供全套的服务,从身份掩盖后勤保障到安全服务无一不备,但现在皇帝执意以私人的身份出发,那不但所有服务一律取消,还要签署极为严苛而繁琐的条款——管理局允许小规模的穿越,但决不允许穿越者对历史造成“大规模”、“恶性”的影响;如有触犯,惩罚必将酷烈之至;而对“恶性事件”的详细定义,则足足有上百页之多
  这样的约束其实很不近人情,毕竟穿越者身处局中,其实很难判断自己所引发的蝴蝶效应;要是动辄得咎,那只能束手束脚,什么事也做不了。往常员工执行任务,都有种种“豁免条款”予以保护;现在他们脱离管理局单干,当然就要直面最严苛、最不讲人情的约束。
  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就很能看得出个人的魄力了。虽然管理局描绘的“酷烈惩罚”的确非常吓人,但确认了可以穿越时间再来一回之后,孝武皇帝根本没有条款上做任何的纠结,很快就在数百页的文件上签了名。用他引经据典的话说,这叫抓矛盾要抓主要矛盾,专业人士就要敢于下判断。你想得到什么就一定要付出什么,不冒点风险怎么会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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