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半晌过去,对方一动不动,江沅声被撩起玩心,欣赏商沉釉的表情变化。
棕黑碎发掩映下,眉目沉郁凝重,江沅声猜测商沉釉即将发作。
可片刻后再抬头时,商沉釉却失魂落魄,声音哑得可怖:“疼不疼?”
“还好。”江沅声感觉新奇,注视他,颇有兴味地答,“也不算疼,毕竟没被你踩断过。”
这句话无异于刀刃贯耳,商沉釉攥紧手,原本厉色迫人的眉目刹那收敛,抿唇失语。
“松开。”江沅声被捏疼了,从他掌心挣开钳制,“我说过了,我不喜欢被你乱碰。”
灰眸失去光彩,商沉釉面色惨白,一袭西装挺括修直,铸就他为冰冷的雕塑。
“江昭云算什么。”江沅声懒漫地往后靠,陷坐在沙发椅内,语调透着漫不经心的淡笑,“与南望舒相似,我对他早就没了期待。”
商沉釉迟迟不应,江沅声兀自坐起,踉跄站直。
实在难得,商沉釉又一次变得温驯,顺从得胜过西海茶馆对峙真相的那夜。
为此,江沅声感觉愉悦,放肆至极地扯过他领带,拉他靠近自己。
“看这里。”
江沅声换了姿势,用左手从他手中拿过药瓶,展示给他看:
“因为画家的手需要握笔,哪怕发病我也从来不割手。而这两道疤,是江昭云和你先后留下的。你猜,伤到了哪种程度?”
商沉釉眸光涣散,视线落向那只手腕,才过了十几秒,药瓶倏然掉落,江沅声手指蜷缩,而他整个人也随之痉挛般地战栗起来。
“如你所见,差不多算残废。”
商沉釉终于崩溃,狼狈地阖起眸,满面苍白地试图逃避。江沅声却不肯放过他,继续向他解释道:
“还记得么哥哥,十四年前的冬天,我在凌晨给你打过一次越洋电话。”
陈旧岁月再现眼前,十四年前,江沅声在一次比赛中发挥失常,克制不住地在私下频频给商沉釉打越洋电话。
直到阁楼的事情败露,南望舒被激怒,惩罚他在后山教堂禁i闭,长达整月。
小画家天性活泼,因此哪怕一向顺从母亲,终是不堪忍受。
某日错蓝山上起了浓雾,趁着深夜无人,江沅声决定反叛一次。
他支开看护的安保,打破窗户翻墙逃出,绕了半座山,怀着满心委屈去向父亲求救。
月光澄明淌在山中小径,荆棘划烂了他单薄的长袜,没法再穿便只能脱掉,到最后他光脚踩过无数碎石,脚尖淌血,脚踝肿胀。
小画家半步不歇,路过小石桥时,他忽地想起来,因为这个月是单月,依照惯例,父亲会接小狗回家。
小狗其实不小,取名‘cici’,从江沅声五六岁时就认识的玩伴。
cici很聪明,会抱尾巴,也会作揖,雪绒绒的脑袋毛发柔软,喜欢咬江沅声的骨镯,舔他的白颜料。
江沅声想念起cici湿漉的黑圆鼻子,原本那些委屈也就抛开,他怀着雀跃飞奔到父亲的别院,却在推开门后,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
他灰头土脸地抬眸,看见地面洒满了撕碎的港市杂志,正上方‘江昭云疑似出轨男友’的大字标题上,赫然横躺着半只断裂的犬类颈圈。
年少的江沅声尚不经世事,一瞬茫然,听到远处屋内传来接连摔响,夹杂母亲尖锐的诅骂声,他慌忙地抓起颈圈躲开。
南望舒又在发怒,来回说脏话,指责江昭云“与男人媾和”,骂他“畜牲”,又提及江沅声,说父子二人“同流合污”“一脉相承”,极尽羞辱。
父母的争吵终年不休,不知谁输谁赢,唯有小孩的结局是注定,沦为牺牲,千疮百孔。
好久后,嘈杂终止,江沅声听见高跟鞋铿锵走远,心有余悸。
直到蹲得太久,腿麻木酸痛,江沅声又想起cici,就不再顾得上畏惧。他快速擦掉眼泪,动作笨拙地拖动伤腿,就这么爬进去。
四肢百骸的伤口剧痛,江沅声却顾不得哭,摸到台阶时,属于成年男人高大的影子覆盖了他。
他仰头,撞见父亲高高在上的冷漠面孔,江昭云站姿歪斜,肩膀倒插着陶瓷碎片。
瓷片凝着血珠,衬衣裂开豁口,被血色污染至发黑,伤口深可见骨,江沅声茫然移开视线,刹那间毛骨悚然。
只见另外半只颈圈就攥在江昭云的掌心,属于cici的白色铃铛还在,甚至粘连着猩红淅沥的皮毛。
瞬间好似大脑宕机,江沅声彻底卡住不动。
江昭云却像不认识他,眼光幽幽地转向他,良久,江昭云扔掉颈圈,忽而俯身迫近,阴影彻底吞没了他。
“小声,她又发疯了。”江昭云吐字似梦呓,粗粝到可怖,“所以你为什么要画下来?明明我给你的那部手机,可以储存照片。”
距离拉得太近,江沅声瑟缩一瞬,声若蚊蚋地解释:“因为chio的家族管理森严,他不准我存图片,他说应该……”
“‘chio’,是指shardpt?”江昭云打断他,突兀地扯起唇,“原来如此,那我们父子还真是爱人不善,同病相怜。”
父亲笑容森然,仿佛变成怪物,江沅声半懂不懂,感到害怕又无助,嘴唇翕动地喊“爸爸”。
可惜下一瞬间,哽咽声中断,江昭云扯出那片碎瓷,赫然扎进他的手腕。
或许是神志不清,江昭云扎穿了骨头,却仍觉得不够,又狠力将腕上表皮破开,划出蜈虫般的狰狞血痕。
直到瓷片拔出,江沅声却彻底痛极失声,他懵然抬眼,见到一向谦和温润的父亲像是被什么逼疯了,漠然冷笑着:
“你画一张,南望舒就疯一场,索性我帮你割断手,就能解脱了。”
小画家没了反应,像是被吓断了魂,呆呆地倒在石阶前,猩红的斑斓溅在他下颌上。
十三年后血迹干涸,手腕处伤口愈合,凹痕却分明可见,江沅声回忆完毕,凝望商沉釉在战栗停止后彻底空洞的眼。
“听懂了吗,阁楼那次电话后,因为你,这只手就毁过一次。”
江沅声凑近,勾唇,笑容在对方灰眸里明灭,“你现在问我,是不是江昭云导致我抑郁复发,当然不是,我真正的病因是你啊。”
“所以。”他以伤过的左手为环,锁扣在商沉釉的喉间,“你作为元凶,该不该在这里戴上颈圈,赔给我一只狗?”
字句淬着毒,刺人又刺己。
江沅声展露伤痕,一字一句如磋如磨,以至于尾字落后,商沉釉望着罪证无可辩驳,皮囊血色褪尽。
“……好,赔给你。”
情绪坍塌,商沉釉应他所求,向他忏悔,开口时嗓音哑极:“你宽恕我,声声。”
“只是道歉?”
江沅声不为所动,他端详指间这张心仪的脸,额发碎散,浓影遮眸,可怜得让他眼中淬火,心脏快意疯跳。
“chio,你的悔改在哪里?”
话落,商沉釉被迫望向他,一双灰瞳光芒破碎,犹如被扼死命门的犬,等待主人审判。
太过惹人怜了,江沅声施舍般低头,吻过他眉梢,温柔问他:“以后还敢乱咬人么?”
怔忡良久,商沉釉偏头轻蹭,那只手曾被他践踏如泥,而今他竟不敢亵渎,只垂下睫,驯顺地轻声答:“不敢。”
第33章 33 度罗西汀
得到承诺,江沅声如愿以偿,不久前吞下的度罗西汀胶囊终于见效,困倦袭来,收走他的力气。
笑容渐淡,他松开商沉釉的颈喉,意兴阑珊地靠回沙发椅。
“我累了。”江沅声蜷缩着阖眸,嗓音低闷,“我现在要休息下,你自便。”
态度漫不经心,江沅声似乎并不信任那句‘不敢’的承诺,语气散漫地赶客。
商沉釉沉默低头,良久,等江沅声呼吸平缓,他才定怔地抬眸。
白绒毯簇拥人影,他的画家雪球似的抱成一团,轮廓晕光,衬得发丝柔软,眼睫柔软,两斑睫影下面庞安宁,像是冬日壁炉下的猫。
景象似经年的幻梦成真,曾是他可望不可即的企盼。
商沉釉注视画家微红的耳尖,又缓慢看向膝盖处干涸的血痕,随即失神地敛下眸,从跪姿踉跄站起。
立定许久,碎发下的那双灰色眼瞳泛起血丝,周遭乱影涌动,瞳孔里无数猩红脉络蔓延。
直到最后,商沉釉眼眶里唯有江沅声一道影,近似两簇残火,而他沦为枯烟,了无生气。
不知又过多久,江沅声辗转翻身,下巴埋进枕头,发出很轻的一声哼,将他惊醒。
他挪开视线,环顾这处公寓,布置偏空旷,除去基础家具外鲜有装饰,缺乏生气。唯一的生活痕迹集中在远处书桌。
桌上物品并不多,书本摊开,纸笔歪斜,角落的日历勾出手写笔迹。
注意到某处细节,商沉釉轻步走近,拾起日历记录簿。上面显示的课业日程排布紧凑,而在月末的那个日期框,换成了铅色的笔迹标注,写着‘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