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韩采蓉在旁边帮腔:“沈正一那个小朋友很乖,人很优秀、又很谦虚,父母都是大学老师,书香门第出身。”
薛伊宁挺起身板搂着萧星星,十分无所谓沈正一的来头:“主要是对我们星星好,懂我们星星,人品好就够了,对吧星星?”
萧星星被薛伊宁说得显然有些害羞,那是萧云徊几乎没见过的模样,全然不似和他这个哥哥相处,也与和韩采蓉撒娇不甚雷同。
尽管不想承认,也许,这就是所谓独属于母女的天然联结。
萧云徊在一旁默不作声,百感交集,又有难以言喻的怅然若失涌上心头。
正在此时,薛伊宁的焦点突然转移到他身上:“小云有女朋友了吗?”
“他……”这个话题让谈话间的气氛立即紧张起来,萧星星怕萧云徊被一触即发,连忙抢话。
“你不用管我。”萧云徊冷冷答道,制止萧星星继续在他和薛伊宁之间和稀泥。
“你想和我奶奶我妹相亲相爱,可以,但你不要管我。”他再次重申。
“哥……”萧星星一马当先想叫停萧云徊。
萧云徊不理会萧星星,依然目光如炬注视薛伊宁,面色却如霜雪般不着一丝温度。
沉默良久,薛伊宁开口:“小云,我不会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但我希望让你看到我的诚意,我想慢慢回到你们身边。”
薛伊宁终于褪去她用以全副武装的精英主义,将自己的内心剖析给萧云徊看。
“哼,”可惜萧云徊不吃这套,他太了解薛伊宁,知道倘若利益与自我实现重新摆在她眼前,其余所有她仍会不顾一切抛下 :“所以呢?因为我们长大了,不再需要悉心浇灌养育,这时候捡回现成的还能享受天伦之乐,何乐而不为?真不容易,好坏都让你占了。”
眼见萧星星又想出言干预,旁边的韩采蓉在桌子底下抵住她的手臂,待萧星星回头一看,才望到韩采蓉小幅度摇摇头。
“是我的问题,”薛伊宁看起来已经做好推心置腹的准备:“我无法为过去的自己辩解太多,但我从未忘记过你和星星,甚至靠着有一天风光体面与你们再重逢的愿景,在最辛苦的日子坚持下来。”
“可是我,我爸,萧星星,我们要的从来不是所谓的风光体面,”萧云徊的声音越来越冷,几近降至绝对零度:“你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吗?”
薛伊宁沉默不语。
她当然知道萧云徊他们要的是什么,在场的所有人,也都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
正因如此,所以她无法说话。
“我再问一句不合时宜的,你,究竟爱过我爸吗?”萧云徊咄咄逼人。
薛伊宁仍旧无言以对。
萧云徊被薛伊宁的坦诚逗笑了,他冷笑,直到笑不出来,然后故意说破:“我们要的,是父母相爱,是在一起,是一家人,幸幸福福、团团圆圆地在一起!”
他的声量渐涨,发泄过后,再由强及弱:“因为你,这个念想再也无法实现了……”
不知不觉间,萧星星的眼泪在空气中划下一道自由落体,掉落在饭桌上,萧云徊在细微的泪光流线中才注意到,萧星星哭了。
他再回过头去,看见韩采蓉抿着嘴肩膀抽搐,她竟也是老泪纵横。
他强撑住睁大眼睛,却顿觉眼前薛伊宁的轮廓愈发模糊,从模糊,到抽象,鼻腔中一股突如其来的锐气强劲冲撞,如此难以抵抗……
终于,他发现,自己也哭了。
萧云徊闭上眼睛,努力镇定,屏住呼吸不想再让眼泪不争气地在薛伊宁的面前落下,不想再让那些童年的少年的杂乱无序又无处安放的感情,在一个不值当的人身上寄托。
他站起来,作势去拿外套,再次想要逃离现场。
“小云!你不要走!”薛伊宁跟着站起来,仓皇地试图阻止萧云徊的离开。
那些颤抖与不确定的语气里,她失去了无数社会属性赋予她的坚强铠甲,她退化成一个母亲,仅仅是一个母亲,一个总算明白她也许将永远失去自己儿子的母亲。
萧云徊听见叫声,回过头去,说:“不要走,然后呢?什么也不会发生……你无法改变什么,我也一样。”
“你就不能……!”薛伊宁几乎是喊出来,可喊到一半,她底气几乎消失殆尽。
尽管如此,她还是问:“你能不能尝试着原谅我?”
这个问题着实打中了萧云徊的七寸,萧云徊被一触即发,再也顾不得努力想掩藏的、因为这个一走十余年的陌生女人的几次谈话和几次会面而心烦意乱、歇斯底里的那些情绪,他哭着质问:
“我们挣扎着长大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奶奶一个人生病带着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的时候,你在哪里?萧星星哭着问我和我爸要妈妈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爸病重的时候,你在哪里?”
“……甚至,甚至,他到死前都在等你,回来,看他一眼!你叫我……怎么原谅你?啊?!”
“哥!你可不可以不再要说了!”萧星星哭着从饭桌旁站起来,双手抓住萧云徊的双臂,将他推向门口的墙壁。
“嘭”的一声,萧云徊的后背撞向墙面,而后鸦雀无声。
两兄妹相顾无言,唯有满脸泪水,唯有满眼泪水。
也许,薛伊宁也为之动容,她站在原地,缓了许久,问:“你就那么恨我吗?”
“我不恨你。”萧云徊回答得毫不犹豫:“恨你还要浪费精力心神,我只把你当成陌生人,只要你回来,不要再伤害我在乎的人,我们就相安无事。”
薛伊宁绕过饭桌走到萧云徊面前一米开外,她想再靠近一些,又怕轻易将他逼退,于是隔着一米的距离,恳切地说:“我说过,我很有诚意。我会从现在开始,陪在你和星星身边,我会等到你愿意原谅我。”
“我原谅不了你……”萧云徊被客厅的白炽灯光照射,只觉得头晕目眩、睁不开眼:
“我原谅不了你了。即便我奶奶和我妹都和你相亲相爱,甚至我爸,到后来回忆你,总是那些风花雪月意气风发……即便到最后,只有我,像个小丑一样。这个家里……就算没有第二个人再不原谅你,但我不。”
“我看过我奶奶、我爸、萧星星,在你不在的日子里,有多么苦、有多么想……那些日子太冷、太久。还有我自己。”
“所有这些时候,你不在……而逝去的永远回不来。我无法原谅你。”
语毕,萧云徊披上外套,丢下一句“我去外面转转,对不起”,便匆匆出门。
这一次,萧星星没有叫住他,没有人能叫住他。
就像无人能回应他年少岁月里每一个午夜梦回的如果、要是、多希望,和也许有一天。
第73章
走出家属楼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
萧云徊抬头看周边林立的万家灯火,随着春节的过半,一些亮起的灯又重新熄灭。
四下无人,有几个不太认识的孩子在追逐着玩烟火,唤起一丝喧嚣,在这寂静的晚上,显得格外动静分明。
萧云徊独自走着,路过楼道,路过门前的花圃,再路过篮球场和空地,冥冥之中,走到了街心公园休息区那个放置健身器材的公共领域,他曾经的满血复活乐园。
不远处,一座年久失修的秋千,孤零零伫立在那里。
它见证萧云徊走过童年和少年时期,见证他的失落和欢笑,陪他走过懵懂的情窦初开和爱一个人的诗情画意。
而如今,它还在那里,他也在那里,形影相吊。
天太冷,夜已深,周围几乎没有人,万籁俱寂。
萧云徊的背影慢慢坐落于其中的一个秋千之中,在辽阔的星空下,像一只孤单的鸟儿。
他抬头,望见天空像巨大的黑色幕布一般将世界笼罩,天高地广,月明星稀。
他深深地叹一口气。
也许他已经太久没有哭。
那些因为薛伊宁而掉落下来的不争气的眼泪,竟然像决堤一般,直到他逃开那个场合许久,依旧绵绵不绝。
萧云徊狼狈地吸一下因为哭得太凶太狠而堵塞的鼻子,由于天寒地冻,他佝偻地缩紧身体靠在秋千上。
天上星,亮晶晶,他在心底问:“爸,我真的做得对吗?”
刹那间,周围仿佛斗转星移、日夜颠覆。
他看见一个天真无邪的小男孩,无忧无虑在崭新的秋千上飞来荡去,他的爸爸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推着,他的妈妈在前面满怀友爱地迎着。
而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浑然不知后来世间愁苦这样多。
他看见一个倔强的十六岁少年,明明舍不得却说不出口,只能在地下看天上飞机起起落落反复告别,猜想总有一架载着他即将离开的妈妈。
他脚下擦擦作响,脸上泪水直流。
也正在此时,一个不识七情六欲的男孩,伸手递给他一张面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