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戏本里常演的桥段是,才子佳人跨越九九八十一难,终于破镜重圆,从此幸福生活。
  可生活不是《西厢记》与《牡丹亭》,赵钰萍等啊等,等来了警察找到袁振峰的消息。
  他离开在他们曾经郎情妾意的一片小树林,只是即便在县城,这片小树林也早已被时代的浪潮翻覆为一片钢筋混凝土天地。
  世界在剧变,个人身在其中好像不成长便堕落。
  才子佳人的故事,终究成为天上星、镜中花、水中月,彷如流水东逝、一梦浮生。
  袁恒宇是袁振峰失踪的那天晚上回到星港县,并被带去警察局做笔录的。
  原来,在袁振峰失踪的前一天,他去了一趟杭州,请袁恒宇吃了一顿饭。
  警察问袁恒宇:“那天你父亲有没有什么异常?”
  袁恒宇沉思良久,回答:“没有骂我,没有动手,只是单纯的叙旧。”
  两位围坐在一旁的警察听见袁恒宇的回应,不知作何表情,只相互望了一眼,彼此交换神色。
  随后,袁恒宇详细讲述了他们吃饭时袁振峰聊了什么内容,大抵是袁恒宇出生前他和赵钰萍那些无忧无虑的浪漫叙事,以及袁恒宇出生后他和袁恒宇那些父慈子不孝的沉重叙事。
  那时,袁恒宇还无挂无碍坐在自己的孤独星球上,每天看太阳东升西落,不知疲倦不知忧伤。
  那时,也许,袁振峰就这样从地球上,遥望他落在星星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人们常说,世间所有相聚都是久别重逢。殊不知,相聚和离别总互为因果。
  找到袁振峰的那晚,袁恒宇和赵钰萍,谁都没有哭。
  赵钰萍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成创伤后应激,整个人完全懵了,只能众人轮流照看,多由韩采蓉、岳凤和庄先琴陪护。
  袁恒宇,从得到袁振峰失踪的消息回到星港县,当中一直在配合警方调查与提供线索,到找到袁振峰,已经几乎两天没有合眼。
  萧云徊分不清袁恒宇的状态,究竟是天生淡漠,还是疲惫到麻木。
  他陪袁恒宇回到家,陈旧的家具和内饰几十年如一日摆放。
  赵钰萍说,袁振峰离开前的那一个月,不时翻箱倒柜整理东西。
  所以,当袁恒宇打开这些箱子柜子,袁振峰留下的一切,几乎整齐陈列在那里,有衣物、书籍、存折、笔记本,诸如此类。
  萧云徊想劝袁恒宇休息会儿,因为他知道,今夜一过,这个家从此需要袁恒宇撑很久。
  可当他看见袁恒宇一言不发,有些魔怔地折腾袁振峰留下的东西,仿佛在寻觅什么,他简直心如刀绞。
  他不想打扰他,于是搬张椅子坐下,看袁恒宇将袁振峰收拾好的那些东西又摊开来、翻过来、折回去,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一宿。几度睡睡醒醒,终于听见袁恒宇用些许沙哑的嗓音说:“在这里了。”
  萧云徊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起,走到袁恒宇身边,看他手捧一本看起来已经年代久远的笔记本,页面早已泛黄,上面写着:“希望我爱着的妻子和儿子,从今往后,能够真正幸福。”
  留言时间正是上个月。
  萧云徊偷偷观察袁恒宇,见他并未显得尤其动容,而是开始翻看这本笔记。
  往前翻,扉页上工整写着四个大字:“康复日记”,字体隽秀,蓝黑钢笔墨水在泛黄的书页上已经略显浅淡,字却仍然清晰。
  “2001年09月20日,今天带儿子去上了一节认知和一节语言课。儿子和老师一点交流都没有。认知课的老师说,这样他要重修前面的课程,语言课也要先停了。明明在家里已经能对我笑了,是不是儿子不喜欢她?”
  “2002年04月10日,今天带儿子去复查。觉得这段时间儿子进步已经很快,可医生检查完还是说,上一阶段康复效果不好,儿子的进度又落下了。他妈妈听到这个结果后又哭了。唉,下次还是不带她一起去。”
  “2003年11月10日,今天,儿子对我说了一句话…… ”
  ……
  萧云徊陪袁恒宇,静静翻看着这些袁振峰笔下的陈年旧事。
  如果说,过去他尚且不知袁振峰对袁恒宇究竟是何种情感,那这本笔记让他知道了。他仿佛见证一个柔弱的君子,被生活的挫折和绝望逐渐压垮的缓慢过程。
  他难以想象,如果是他,是否会有更多耐心。
  或许是日记的提醒,袁恒宇忽然开始和萧云徊分享他的童年记忆。
  “我想起……那一天,他带我去康复学校。放学时他让我在路边,等他买盒饭回家,我就在公交站牌边的花圃,数小草。我从白天,数到晚上。从一根小草,数到记不清多少根小草。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回来,回来时也不说话,盒饭也没看见,只抱着我哭。”
  萧云徊再也忍不住了,他的情绪像暴风雨前的高气压,终于在某个时刻冲破云层,磅礴大雨倾泻而下。
  “小宇!”
  他痛苦地搂住袁恒宇,右手不自觉揪住袁恒宇后脑勺浓密而质地偏硬的头发,眼泪不受控制地向外汹涌。
  “你可以哭的,你可以哭。你再也没有爸爸了,世界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再也没有。”
  “买盒饭需要这么久吗?”袁恒宇依旧面无表情,只不解地问。
  他却逐渐从站立调整姿态,坐到床边,将脸一整个埋入萧云徊的胸膛。
  “你说,他那时在想什么?”
  萧云徊觉得自己没有答案,他又想,或许他有。
  无论如何,在那一刻,他只是将袁恒宇搂紧一些,再搂紧一些,安慰他说:“不要难过,你不要难过,他早登极乐了……”
  第57章
  袁恒宇的爷爷奶奶是县文化局的小领导,外公外婆在县宣传部门工作。
  袁恒宇的父母,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属于自由恋爱。
  与萧成东和薛伊宁后来相识不同,由于从小都跟着爹妈参加各种系统内联谊和汇演,四舍五入,袁振峰和赵钰萍算是青梅竹马。
  袁振峰从小长得白白净净,头发浓密发质偏硬,板正地穿着黑色棉质裤子和白衬衫,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总笑得弯弯的。
  要是找他帮什么忙,会听见他轻柔地说:“好”,人温柔话不多。
  袁振峰从初中起就是好多姑娘的男神,赵钰萍远远望着他在主席台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时会想:“有那么好看吗?”,但她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可赵钰萍也不差啊。
  袁振峰的头发又黑又密,她的头发也又黑又密,发质还偏软,不论扎起两条小麻花辫还是一根大马尾,都各有各的漂亮。
  袁振峰的眼睛又圆又亮,她的眼睛也又圆又亮,睫毛还长长的,眨巴眨巴向爸爸妈妈要个什么小零食小文具,一要一个准。
  她还有又长又弯两道月亮一样的眉毛,还有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还有从小被妈妈送到少年宫学习形体和舞蹈锤炼出的淑女气质。
  从小学开始,喜欢她的男孩子可谓成打出现。这要搁在古代,到她家提亲的人可能要踏破门槛。
  可她谁也没答应,谁让她小小年纪,就遇见那个让她惊艳的少年。
  袁振峰毕业后被分配至共青团,赵钰萍则进入县文工团。
  参加工作后,两人自然而然走到一起,赵钰萍才知道,袁振峰居然也关注她已久。
  一个小县城,两个互相倾慕的青年人,生涩地寻觅熟悉的地方不熟悉的约会场所,逛溜冰场、音像店、书店,看电影,还有离县城不远但独自幽静的公园一样的小树林。
  小树林并不偏僻,只是树木茂密,往来多为闲散之人,展现一片自在气息。
  袁振峰少年时总要作许多演讲,索性找了这块清静之地练习。
  和赵钰萍恋爱后,他们就在这里吟诗作对、谈情说爱。
  才子佳人、门当户对,对在爱情里的人来说,没有比这些更美好的词。袁振峰和赵钰萍结婚,成为县文化系统的一件大喜事,一时间到了好多人。
  他们的婚姻,获得所有人的祝福。
  然而,命运总喜欢玩一些排列组合。
  两个柔弱的人,倘若一直在顺境里,也许会春风得意、相敬如宾、白头到老。可当他们被投放到逆境中,结论变得不可预测。
  袁恒宇,作为一个特殊儿童,造就了这两个柔弱之人的逆境。
  为了“治好”袁恒宇,他们走南闯北、慌不择路、兵荒马乱,奉献上自己的人生。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由于市场经济的冲击,娱乐产业的多元化,观众逐渐被分流至电视电影与流行音乐,地方文工团的财政缩减加上市场化改革,一批人员面临转型。
  赵钰萍年轻漂亮、大方自信,业务能力过硬,原本是文工团的骨干力量,却因为袁恒宇的降生,无奈失去了工作。
  然而,失去工作的赵钰萍,并不足以坚强到直面袁恒宇每日康复的种种具体,袁振峰不得不抗下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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