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黎军,你闺女长得这么漂亮,以后能嫁个有钱人,带你去大城市享福,后半辈子你可不用愁了。”
老黄的情人,那个胸脯丰满的女人也跟着迎合:“就是,看看那双眼睛,会说话似的。你可得看紧点,别和她妈一样…”
老黄用手肘杵了女人一下,她也立刻闭上嘴。
黎军像没听见后半句一样,伸手去捏秦若影的脸,被她敏捷地偏脸躲开。他捻了捻手指,又指向自己空荡的袖口,对众人说:“我黎军有多大能力办多大的事,别看不起我,我出去摆摊卖炸串供个大学生,攒点养老钱,大城市我也不稀罕,咱们老了别给孩子添麻烦就行。”
几个酒鬼感动得稀里哗啦,你一言我一语随声附和。
“军哥真是不容易。”
“听见没,以后可得孝顺你爸。”
秦若影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点头称是,显得很有礼貌,又冷淡疏离。
退出正房,她敛起虚假僵硬如瓷娃娃的笑容。
装得太累了,可是,黎军怎么不累呢?
她到厨房找到蹲在灶台旁发愣的秦芳芳。
秦芳芳手拿半截柴火,目光呆滞望着锅沿。
灶里火正旺,不断有浓烟冒出,锅底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焦糊味熏得人脑袋发晕。
秦若影一揭锅盖,里面是黎军拿来招待客人的铁锅炖鸡,汤已经烧没了。她赶忙拎起暖壶添了些热水,又用锅铲把粘锅的部分铲起。
“妈,你吃药了吗?”她问秦芳芳。
“吃了。”秦芳芳木然回答,神色不宁,还在往里塞柴火。
“别添柴了,放下!”秦若影呵斥道。
以前秦芳芳多数的时候都是清醒的,只是吃过精神类药之后就会变得糊涂,近几年秦若影发现她越来越糊涂。
秦芳芳抱膝蹲在地上,手指在地上胡乱划拉,像个犯错的孩子,嘴唇动了动:“影,我害怕,他今天会打我吗?”
“不会,他今天喝了很多酒,应该没劲儿打人。”秦若影仔细思考后,认真回答道。
她把母亲从地上拉起,嘴角向上弯出一个浅弧:“一会儿我给你下面条,今天我们吃鸡汤面。”
她把铁锅炖鸡端上餐桌之前,偷着留了几块白肉和鸡汤。重新刷了锅下面条,她和秦芳芳端着碗站在厨房里吃。
“影,今天的面真好吃。”秦芳芳舔了舔碗沿。
秦若影把碗里的肉挑给母亲,“多吃点。”
“还是你吃吧,”秦芳芳把肉重新放在她碗里,“你昨天也没吃饭,还跪了一夜。”
秦若影把脸埋得很低,鼻头有点发酸,膝盖的痛感让她想起昨天在院里跪着听了一夜的雨,才得到今天的学费。
“没事。”怕秦芳芳不信,她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双腿,“我早习惯了。”
“影,你以后是不是考到外地,就不要我了?”秦芳芳放下碗,忽然从身后抱住秦若影,脸紧贴着她单薄的背。
这问题秦芳芳问了很多次,她还是极有耐心回答道:“放心,不会。”
吃完面,她犹豫了一下,问:“妈,我明天要去住校了,可能周末才回来,你自己在家呆着行吗?”
秦芳芳目光有些空洞,又点头道:“影,你以后一定能考上好大学。”
她们在厨房说着话,黎军的朋友们勾肩搭背从正房出来,看起来已经吃饱喝足了。
老黄和情人嘀咕:“娶了个疯婆子,养了个野种,还美呢。”
那个女人白了他一眼骂道:“我看你他妈是嫉妒人家,你那眼珠子差点没长在小骚货身上。”
“能有你骚?”老黄捏了一下那女人的屁股。
声音隔着一层薄玻璃,准确无误地落在秦若影耳朵里,她垂下眼睫,黑眸黯淡,缓缓吸了口气,撑出一个笑容给秦芳芳。
你妈是个疯子,你是个野种。
这种话,她小听到大,身边每个人都说过,她习惯了,也无法反驳,毕竟除了秦芳芳,没人知道秦若影的父亲是谁。
第4章 赵声
秦芳芳十八岁考上大学,大一就怀了孕,她选择退学生孩子。
是个糊涂的决定,就算是长大后的秦若影也这样想。
生下秦若影之后,她的精神开始不对劲,出去工作被人当面指指点点,有好事者探听那个男人是谁,要找他去。她语言混乱答非所问,再问下去,她就蜷缩在角落,死尸一样。
后来没人敢用她,全靠姥姥一个人拾荒养活一大一小。
“赔钱倒贴的贱货”是姥姥对妈妈的常用称谓,也不是没逼问过那野男人是谁,秦芳芳要么咬牙不开口,要么就疯疯癫癫念咒语似的。
姥姥边扫地边骂着难听的话,妈妈蓬头垢面窝在炕边的角落,秦若影小小的身影凑近电视机前,电视里的女人风情万种,男人英俊潇洒。
电视机家家都有,上了电视千家万户都能看到。
“以后我上了电视,我爸爸就能看到我,然后找到我们。”六岁的秦若影正为自己聪明的想法感到开心,转头就挨了一耳光。
“你也是个赔钱的贱货。上电视,你咋不上天?”姥姥狠啐一口。
秦若影瞪着黑溜溜的眼睛,没哭。
姥姥去世后,一个亲戚说女人还是得靠男人,领着她们来到这个肮脏的巷子,把她们交给黎军,转头住进姥姥的房子。
黎军是个大龄光棍儿,身体残疾又没什么本事,年到四十都没娶上媳妇儿,秦芳芳那时是三十岁,秦若影刚要上初中。
确实也过了两年好生活,黎军虽然挣钱不多,但对于来之不易的老婆还是很珍惜,吃穿上也没亏待过她们,他觉得秦芳芳还能生养,再生个孩子秦若影也能帮忙带,花钱给她看病吃药。
病不见好,人更痴呆,肚子两年没动静。
黎军没耐心了,平时还像个人,喝二两酒张口就骂,挥手就打。
秦若影那会儿已经懂事了,为秦芳芳挡过黎军的巴掌,抽得鼻血横流,第二天两边脸都肿着,眼角还有淤青。
那一次学校老师做了家访,还带着妇联残联的人。
也是那一次,秦若影发现黎军怕那些穿制服的人。
那些人前脚一走,后脚黎军把娘俩的东西都扔进背阴的危房。房间黑黢黢,只有一扇纸糊小窗,光从窗户里漏进来,照映塌了半边的凉炕。
黎军没把她们赶走,他舍不得秦芳芳的低保和秦若影的助学金。
秦若影也无师自通学会察言观色的本事,黎军喝酒,喝过二两就要打人,但喝一斤就醉到没力气打人,他一喝酒秦若影就把门反锁,任他在外面破口大骂。
每天在高度焦虑的状态下与黎军斗智斗勇,秦若影的学习一直不上不下,中考压着线考进一中。
假期在外面打工,还是没凑够高中的学费,去找亲戚借,人家不管她,反问她你又不是没爸。
继父也是父。
不得已问黎军要钱,黎军扔下句话:“想要钱,先跪下。”
他不打秦若影,伤在脸上身上,妇联还得找来。
让她跪下,剥削她的尊严,又省力。
那个夜晚,秦若影就在院里跪了一夜,翌日黎军把钱扔在她面前,看着她灰败懊丧的脸,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
高中花销越来越大,黎军打秦芳芳的次数越来越少,让秦若影下跪的次数越来越多。
黎军似乎知道,有比鞭子抽在身上更疼的方法,就是抽在你妈的身上。
只要她跪下,秦芳芳就能免于打骂,于是秦若影一忍再忍。
在外总是点头哈腰的黎军终于体会到掌控权力的快乐,他高高在上,随意摆布食物链底端的两个人。
*
客人走后秦若影又返回餐桌,黎军躺在沙发打鼾,二锅头酒瓶抱在怀里。
秦若影的目光落在桌上一碟油炸花生,踮着脚尖把桌上的花生端走,洗了几颗酸枣。
晚上九点,秦芳芳吃了药睡下,她才开始写作业。
十一点后开始犯困,她从手边的小碗里挑出酸枣放进嘴里,犬齿轻咬开果皮,就含在嘴里,酸味刺激味蕾,也能让她清醒。
凌晨一点,她伸了个懒腰,准备睡觉前,仰头把那半盘花生米都倒进嘴里,另外的要留给秦芳芳。刚吃进去她就捂住嘴,蹙起眉头,那盘花生米早在推杯换盏间浸满白酒。她舍不得扔掉剩下的,干脆闭着眼全吃下去,顷刻间她就醉了。
月光透过小窗洒进来,她坐在炕边,半倚着墙,浑身轻飘飘、热乎乎,冷白的两颊微微泛红,目光游离在房门背后的海报。
那是一张半成品烤肠海报,遮着门板后被黎军酒后一拳砸出的坑洼。海报上的女明星漂亮得不像话,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女明星从来没有代言过这种产品。
十七岁的这个夜晚,孤独的月亮陪着秦若影,她想起那个男生向她走过来的场景,他在众目睽睽下,带着一缕晨间的风,安稳落座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