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今年秋天,海面上没有传来任何台风有关的消息。澄澈的秋日天空渐渐逝去,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凉。这一天,钟霁给母亲换上了冬季的棉被,他的母亲对那日车中陆兆晗与钟霁的冲突一句未提,钟霁也没有主动提起,他不愿让母亲掺和如他与陆兆晗之间的复杂纠葛。
他细心地询问母亲是否身体不适,胸腹感觉如何,母亲都只是微笑地颔首,拉开话题与他闲聊。
临走时,母亲支开了护工阿姨,拉住他的手,缓慢地说道:“小霁,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想干什么?”
钟霁愣怔了半晌,想起来他曾经问过陆兆晗同样的问题,他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当时的钟霁内心如同一只明镜,只是单纯地倒映出这个世界,他那时以为陆兆晗是自己的同类,之后却得到了完全相反的结论。而他曾经只努力追寻过爱情,结出来的也不过是现今这样苦涩的果实。
他看着母亲没有血色的面庞,轻轻地说:“我只要妈妈身体好。”
他的母亲摇了摇头,回答道:“妈妈不是这个意思,小霁,我说的是你自己的事,你想要做什么,是关于你的未来的事。”
母亲又说道:“小霁,你的生命还有很长很长,总要有什么来支撑。”
钟霁神色一变,说:“妈妈不能支撑我吗?”
母亲笑了,笑得很甜蜜,然后投过来忧心忡忡的眼神:“当然可以,但是妈妈也不能陪你一辈子。”
“我希望你能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钟霁从医院出来,傍晚的温度急剧下降,一阵凉风吹过,他裹紧了自己的外套。他走过一条街道,想要搭地铁回家,看到许多同龄的年轻女孩站在街边举着手机。他停下脚步,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看到远处的残阳渐渐西沉,落入地球对面的那条线,他这才发现今天的夕阳美得不可思议。天空被染成红色,红色的光线从天的彼端跨越万里而来,一层一层地褪去,由深变浅,没有一丝云彩,达到此端后,只剩下朦胧的橘色薄雾,笼罩在万物之上。
钟霁在这片橘色的之中感到焦灼。他的眼前浮现出幽幽燃烧的火焰,初中时,某个冬天的夜晚,他乘着公交车下晚自习回家时,在车上看到一片红色的火海,黑色的浓烟隐没在黑暗中,消防车的声音震耳欲聋,他看到高压水枪喷射在一栋楼房上,当时的火焰就如同此时的太阳一样炙热、鲜红,外侧是橘色,跳动的火焰的光线遥远地射入他所在的小小车厢。
当时的钟霁想,是不是这样鲜艳的、轻佻的红色就是末日时的颜色,是不祥的颜色,后来他看了很多电影,电视剧和数据,他比较喜欢蓝色、黑色、深绿色,他想要坚固的,沉稳,永恒不变的。当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是他对于死亡与毁灭的逃避,他还太年幼,看到火焰中的废墟,自然而无意识地联想到了失去一切的恐惧。
钟霁站着看了一会,直到天空燃烧殆尽,变成黑色的灰烬,他抬脚走进地铁站,很幸运地寻找到了座位。他在地铁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机,突然之间想起,他曾经也有过特别想要的东西。
从小他就知道家里的条件,一直都很乖巧,但他曾经向母亲缠着要了很久,他想要一双轮滑鞋,最后,母亲买了一双别人用过的旧鞋。他不好意思再开口要母亲帮自己找个教练学习,只好在每个周末的时候偷偷地观察小区里的孩子练习的样子,在一边模仿他们的动作与技巧。他的平衡感不好,也很不擅长运动,一个人练习了很久很久,总算是能颤颤歪歪地慢慢滑动。但是没有等他彻底学会,在他能够自由轻巧地在地面滑行前,左脚轮滑鞋的轮子坏掉了两个,从鞋底脱落下来。
鞋子坏掉的那个星期天,钟霁在自己的房间呆了一天,他把鞋子放在书桌上,对着它看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带着鞋子和一只勺子走到小区后面角落的草坪上,这里没有人来,更没有人打理,杂草丛生,他学着电视里,挖了一个小坑,帮这双坏掉的鞋子办了一个小型的葬礼。
回到家后,他看到母亲很焦急的模样,问他跑去哪里玩,她没有在小区的空地看到他,现在已经九点多了。钟霁一言不发,母亲观察了一下,没说什么便让他洗漱好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放学,母亲突然问钟霁,轮滑鞋是不是丢了,她可以再去问一下有没有人有旧的。钟霁抬头看到母亲憔悴的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从那时之后,他再没有缠着母亲买任何东西。
他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与他的遗憾比起来,母亲身上的重担更多。
第49章 水底
钟霁沉在水底,随着水流轻轻摇晃,他的感官与外界隔绝,四肢百骸灌满了流沙,他听到它们在自己的身体里发出细微的,令人厌烦的响声。他在这片水域中,忧伤地沉睡,时间的流速变得缓慢却难以忍受。他想逃出去,逃出自己的躯壳,逃出这个世界,逃出生与死的界限。他想去往彼岸,但他只是被困在这片浓厚的黑色中,这片寒冷的空气中。
他不知道在这里睡了多久,亦或者,他并未陷入安眠,只是在半梦半醒中无所事事地躺在这里,独自倾听自己的心跳。没有人打扰,这样正好,他不需要宽慰,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任何属于俗世的东西。他躺在这里,他存在在这里,如此已足够。
他想要在幽潭的最深处,了解什么是永恒,但或许,生命尽头的另一个世界才代表永恒。所有有变化的东西,所有生机勃勃的东西都称不上永恒,所有的带着声音的东西都不够。
白色的光芒闯进他黑色的潭底,他面前的水变得波光粼粼。
水之外。
秋天即将结束的时候,钟霁在二十四楼思考自己的未来。在所有人都午休的时候,钟霁对着面前的落地玻璃窗认真地思考。他越是思考未来,却越是只能想到他与陆兆晗的过往旧事,他想起许多恋爱中的细节,它们像电影画面一般一帧一帧跳入他的头脑,从潜意识的河流深处浮出水面。
在钟霁过往的生活中,来自爱情的甜蜜曾经是他最想得到的东西。他允许爱的存在,又逃避它,最后卸下心防,彻底走向它。他是一个太过早熟的孩子,因为早熟而学会了与多余的欲望共处,因为是孩子而仅凭直觉毫无保留地走入爱的领地,不懂得成年人情感的复杂。在一个同样的秋末冬初,他看到室友与自己的女朋友黏在一起的模样后,向陆兆晗询问未来。他在脑海里细数室友说过的话,要一起游玩,要一起旅行,要时刻回复消息,要把手牵在一起。他把这些全部告诉了陆兆晗,而陆兆晗只是轻轻应了几声好。陆兆晗太忙,管理着一个大公司的业务,钟霁原谅了他的迟钝与这段不算太浪漫的关系。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自己行动。他提前问了陆兆晗的工作安排,兴奋地安排与陆兆晗的约会。
不久之后,他如愿以偿地同陆兆晗牵着手走在c城的游乐园里。
陆兆晗不恐高,钟霁也不害怕,他们按照网上整理的路线体验了所有的项目,尝试了五种不同类型的过山车。钟霁在过山车开到最高点时看到陆兆晗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开心地笑出来。陆兆晗坐什么项目都是面无表情的,项目结束后却罕见地讲了一个笑话,他调侃钟霁不敢睁开眼,说在半空看到钟霁的脸被风吹得挤在一起,还说要去买抓拍的钟霁的丑照,钟霁回击说也要买他的。
他们像普通的情侣一样,在游乐园玩了一天。晚上园区内有装饰得耀眼的花车游行,钟霁被陆兆晗牵着手。在人群中穿梭许久后,他们终于挤到花车的前方,钟霁看到穿着各式各样服装的人偶,有穿着盔甲的欧式卫兵拿着玩具枪,还有小丑在抛球,花车中央是一个打扮成王子的人牵着白马,一个扮演公主的女生坐在马上。钟霁回过头,对陆兆晗笑了一下,陆兆晗的脸蒙在闪耀的金色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队伍停了下来,正中间有人开始说话,说他们要随机送出礼物,钟霁的耳边爆发出一阵欢呼,人潮开始抖动,身后的人都往前涌来,钟霁被推着走,手腕上的感觉骤然消失不见。
钟霁想要转过身,却被人群拥簇着只能向前。他感到快要窒息,耳边都是喧闹的人声,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他奋力地穿过这片沸腾的人海,走到隔壁的小道,平复了一下心情,手机没有信号,无法联系人。他着急地回头张望,想在人群中看到陆兆晗。
钟霁的心里有些难过,养尊处优的陆兆晗,大概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的,而钟霁却非要带着他看花车,现在陆兆晗已不知去向。他焦急地眺望着,被人从身后拍了肩膀。钟霁回过头,陆兆晗将头搭在他的肩膀上,从背后拥抱住他,他们一起看着不远处喧闹的人群。钟霁突然觉得,自己和陆兆晗贴在一起的这个瞬间,天地中只有“他们”与“别人”,他们前所未有地贴近,是这个世界上难舍难分的两个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