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底下某些人直接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程又又很快将作业排在桌上,好整以暇地撑着头看后面的吴一别,笑道:“吴一别小朋友,作业呢?”
吴一别面无表情地坐得笔直:“我记性不太好,只带了数理化生的作业,别的可能因为没放在一起,我收拾书包直接一手抓,所以没带过来。”
“这个借口你用了多少次了,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啦,换一个。”
吴一别恢复了嬉皮笑脸的表情,轻轻揍一下她:“反正班上这么多人,少几个老师看不出来的,再说了,班主任不管这些,我走之前问过了,她儿子也没写,语文老师脾气好,就算被发现了问题也不大。”
收作业的人走过来,扫了一眼吴一别干干净净的桌面,意味深长地和他对视一眼,越过他,走到风不知这一桌,收了作业本和摘抄,顿了顿,小声道:“作文呢?”
风不知沉默片刻:“作文单独写在纸上,应该是压在别的东西下面了,没有看见,所以,没带。”
那人也就听一耳朵,没强求,稍微整理了一下手上的作业堆,直接扔在讲台上了。
程又又惊讶地看着风不知,最后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哀叹一声:“不知啊不知,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你们……”她用力点了点两人,“一个,两个,啧啧啧。”
吴一别倒是凑过来,嬉笑道:“你叫风不知?同道中人啊。”说着,他伸出一只手。
风不知犹豫了几秒,见他还是没有收手的意思,不得已握上他的手。
“喂喂,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你们两在干嘛呢。”
吴一别不客气地搡程又又:“滚,别用你龌龊的思想来揣度我们纯粹的革命友情。”
风不知一笑,坐正了,却看见浮棔抿着嘴,眼神不悦,她忽然抬手,轻轻搔了一把浮棔的下巴。
两人都愣住了,风不知凝视着作乱的手指,很是尴尬,缩回来,揉了揉鼻子。
第一堂语文课,老师把书往讲台上一放,直接盯上了吴一别,面色平静,甚至有几分愉悦的意思:“吴一别,我怎么没找到你的作业?”
吴一别“哗啦”站起来,正要开口。
“你可别再说那一套了,懂得都懂,是吧?”
底下发出低低的哄笑。
老师摆了摆手:“看在你期末有进步的份上,这次就放你一马。”她笑眯眯地看着吴一别憋屈地坐下,故作哀叹道,“这次期末语文不考得挺好的吗,没有拖后腿,排名上来了吧,我跟你们说,高考的时候,双语绝对能给你们惊喜的,不骗你们。”
同学们拖长声音,回了一句“知道了”。
“苗苗。”下课后,浮棔偏头盯着她,“在新班级还习惯吗?”
风不知一顿,最后一点头:“还好。”
浮棔鼓了鼓腮帮:“你现在只有我了,程又又最近都不来找你。”
也是,程又又有了女朋友,就像被勾了魂似的,一门心思地黏着对方,上学期她和顾浔声都没这么腻歪。
但风不知却是无所谓的样子:“我习惯一个人。”
“但是……”
“浮棔。”风不知冷冷地看着她,“我、喜欢、孤、独,挑选一个人,费尽心思地迎合,维持关系,你不觉得烦?我有病么,放着好好的清净不要。”
浮棔一怔,垂眸静静看她,眸中寒芒涌动。
这夜,月光如雪。
睡梦中的风不知皱起眉,将被子裹紧,往墙上靠去,企图得到一丝温暖,忽然,她猛地一颤,睁开眼,迅速压下喘息声,看向一脸警惕的浮棔,然后偷偷打量宿舍。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她不敢轻举妄动,不由得攥紧被子,身上渗出层层冷汗。
“这幅画怎么样呢,漂亮吗,完美吗?”一道娇媚柔婉的声音传来。
风不知一僵,微微偏了头,透过床隙看去。
向籽坐在程又又旁边,慵懒地倚在床柱上,翻着一本画册,洁白旗袍在月光下散发莹莹的光,青丝随着低头的动作如瀑倾泻,纤长双腿随意交叠,然后她皓腕一转,缓缓翻过去一页。
程又又拿被子裹住自己,拼命往后缩,恨不得将自己嵌进墙里,头发凌乱,全身抖作一团,狼狈极了。风不知搞不清眼下状况,压抑住因惊惧而狂乱的心跳,静静等待。
“为什么不说话?你回答我……所以从前的所有赞美,都只是骗我的吗!”
“骗我……你们都欺骗我,我只不过是被施舍了一点儿额外的赞美,呵呵……我该有自知之明的,我本就是任人践踏的野草,我怎么配啊……不,不!我就是缪斯,我是她唯一的、完美的缪斯,她亲口承认的……”泪珠从圆睁的眼中滚落,女人精致的面庞几近扭曲,她尖利地笑起来,“你看看这幅画啊。”
世界剧烈摇动,风不知本能地抓住浮棔,感到一股强大的引力正撕扯着她,似有寒凉风刃,寸寸将她切割。
电光火石间,风不知想明白,她就是被弃在艺术楼的美人雕像!
随后眼前一黑,再睁眼时……
第22章 草间月(二)
一夜酣畅淋漓的雨,远山显尽娇妍,群峰连绵而去,吐出一轮太阳,这火球似乎在地平线以下就已酝酿好威力,随着攀升的动作,一点一点蒸发殆尽凡间的水分。工厂的排气口高耸入云,喷出滚滚黑烟,远处的钟楼秒针一跳,“咚——叮咚——”,钟声逡巡过人群头顶,新建起的楼高低错落,还未被人间烟火熏染,透出少女般的清丽。
店铺的门砉然大开,人们眼底蒙着夜晚也消不去的疲惫,混饭吃的家伙什摆好,重演昨日的市井图。笼屉里冒出水蒸气,那雾似是由颗粒组成的,将包子香撞得七零八落,空气中煤炭味也尖利,闻着就食欲全无。迷蒙的人从家中走出,匆匆赶往自己的位置,拉开这一天的幕布。
毒辣的阳光将海面照出一片跃动的白亮,大大小小的船只来来往往,搅起鱼鳞似的波光。目尽处,灰白的天际吐出一轮乌色巨船,缓慢靠近。海风微咸,扑在脸上,一阵清凉,一阵燥热。
熙攘间躲着一条不被注意的小泥路,自丛生的杂花野草里伸出,蜿蜒着通向这繁华异世。突然,其间冒出一颗乱糟糟的脑袋,发尾泛着金黄色,毛毛燥燥的,发间夹着泥块,碎叶黏在上头,底下却是一双极为干净的眸子,带了点冷意,眼尾微微上挑,朦胧的,有点圣洁,有点媚态,睁得很大,透着小兔般的惊惶。她胡乱套一件莹白的衣裤,已经被尘土污染得不成样子了,衣服像是用布料随意拼接而成,对她而言有些宽大,衬得她格外瘦弱,纽扣也掉了几颗,她只能勉强捂住。
风不知有些惊讶,她从未想过向籽会有这般形象。身后浮棔握上她的手腕,捏得有些紧,她不由得转了转手,浮棔略微一松,很快更用力地抓上来。风不知皱眉,转头去看她,浮棔眸光沉沉,与她对视片刻,漫不经心地收回手:“我看不破,这个幻境。”她说得很轻,然后转头,冷冷地看着向籽。
向籽拨开花草,颤巍巍地出来,缩着肩,腰像是挺不直,鞋也掉了一只,踉踉跄跄地走。
身后草木蔽天,铺一地阴暗,面前高楼林立,但泄出一丝日光。
她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但前方很亮。
蹒跚的步子渐行渐快,最后仓皇跑起来,向籽蒙头向前冲去,几乎是一下子扑进光里。
忽然人群炸起一片惊呼,风不知被吓得一跳,手一伸,想拉住向籽,半空中又触电般的收回去。各类茶点迸溅开,滚了一路,脏污糊了整个世界。
向籽被掠过来的车夫一肘撞开,像一张轻飘飘的纸片,被风卷起,然后坠落在地,她擦着地面滚了几圈,蜷缩在了地上,车轮刮过她的脚,飞驰而过。车夫气一沉,堪堪将黄包车停住,他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只扫了一眼向籽,就向车上的女子不住地作揖道歉,整个人抖成筛子,汗珠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人渐渐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女子勉强稳住身形,还有些惊魂未定,匆忙下车往回赶。
淡蓝旗袍翩翩,香风悄悄抚上面颊,向籽抬起头,看见一双自带三分笑意的眸子,有点娇憨,湿漉漉的,像是含了一汪水,此刻它满含担忧地看着她,像是会说话。
“哪里疼?我带你去医院吧?”声音也像沾了水,能润泽人心似的,说着,她伸出手。
向籽猛地低头,愣愣的,那双手白皙、纤细,她看一眼自己的手,粗糙、布满老茧,泥土留在上面,还有划痕,渗出道道血丝,她微不可察地颤一下,忽然就退缩了。
女子也看见了她的手,两相对比,眸中露出一丝心疼,她主动抓上向籽的手,试图扶起她。
猝然被一只柔软而温暖的手握住,向籽大脑一片空白,喉间一涩,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攥上女子的衣摆,然后恍然放开,发现那蓝得像天、像海的衣服,有了一团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