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不知眼帘微垂,像是在乖巧倾听,像是在凝神思索,又像失神放空:“……那人间,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戏台了。”
“嗯……不一样,戏子无情,人间发生的,都是每个人真真切切的喜怒哀乐呀。”
她看过许多话本子,见过多少阴晴圆缺。而黄泉的水冷,浸润得鬼市像湿了的柴,苟延残喘的几点火星附在上头,时间又在她身上走得温柔,也走得残忍,前路漫漫,一眼望不到头,又一眼便知其起承转合,她有些羡慕人间。
只是不承认。
风不知偏头,静静盯着她,心脏又酸又胀,最后她动了动身子,移开视线,抿了抿嘴,像是掖去了一个笑,大着胆子问:“我们的婚姻来自于爱,那么……你的喜欢是什么呢?”
“喜欢?”她眼波一转,悠着语调问,“你是问我,喜欢你吗?”她将“喜欢”咬得很轻,像是叹在耳边,眼下掠过一瞬小小的卧蚕。
有些愉悦。
她微蹙着眉,静静品味了片刻这一点愉悦,然后散漫说道:“好奇而已,能请动孟婆婆的人,我有些好奇。”
苦涩,像是细细的水流,从门缝里挤出来,来得缓缓,来得莫名。风不知心中暗笑,一句问话不自觉就吐出来:“婚姻大事,如此决定,不可惜吗?”
“婚姻,很重要吗?我们……也算草率?”
“那婚姻对你来说,是过家家么?”
“过家家是小孩子的游戏。”浮棔嗤笑。
“那……”
“不必问了。”浮棔感到厌倦,素手一抬,揉开眉心,止住了她的话。
“……是。”
就要到家了,风不知远远望见小石坐在窗子上,两面相对,是一个被距离拉开的对视。
“对了。”浮棔坐起来,牵起风不知的手。
她眼睁睁见自己左手小指延伸出一截红线,耳边浮棔轻语:“你的红线,是断的。”话间,带着幽香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
“……哦。”
“不知,不知!”小石朝她挥了挥手,把她唤回神,“你妈回来了,找不到你,正着急呢。”
……风不知有些恍惚,有一种泡软了的脚落到实地的不真切感,像是烂柯人骤然回到了现世,只凭着本能点了点头。
一股腥风打过来,仿佛撕开了笼罩的薄纸,五感瞬间回笼。
警笛声刺进脑海。楼下亮如白昼,人影嘈杂,霓虹灯、警车灯闪烁变幻,像一个荒谬的派对。
浮棔垂眸望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何母:“死亡对你们来说,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吗?”
“……对大部分人来说,也许是的吧。”
看到她从窗外爬进来,坐在床沿的女人慌忙站起,见女儿平安无事,松了口气,无奈一笑:“不是有门吗。”默了一瞬,她放轻了声音,“苗苗,下次出去的时候,好歹让家里知道嘛。”
“嗯。”
“那……”母亲拉住风不知的手,眼神向窗外瞟了瞟,欲言又止。
“她叫浮棔。我要睡觉了。”
“哎!”风母想拉她,却只徒然捞了一把气流,空落落地收回手。
女儿的背影无情无绪,她眨了眨眼,心里想,好像又瘦了一些。她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对不起三个字,百转千回。然而又有什么用呢,心中重复万万遍,歉意也只是歉意,下一个“偏方”到来时,依旧只能不管不顾地去试。
暗自叹了口气,她说:“苗苗,我下去看看你同学的妈妈。你早点休息。”
风不知闻言,不甚在意地一点头。
爸还在外地,风西洲在赶作业,母亲走后,整间房似乎都失去声音,终于门响,迎回了女主人,然后晚安此起彼伏,最后整个城市的灯错落熄了。
风不知坐在黑暗里,摁亮了手机,等它自动黑屏了,又再次抬手,屏幕幽幽的光投在她脸上,将每一寸疲态都展露无疑,然而睫毛缓缓眨呀眨,就是不肯彻底闭上。她撑着眼睛,解锁了手机,盯着主屏幕发了会儿呆,随意翻出了一本小说。
“你不睡觉?”
风不知一僵,大脑好不容易才重新运转,反应过来说话者是谁。弦绷得过紧了,松下来时有些绵软。她的声音在夜里摇曳:“不想睡。”
“睡觉。”嗓音听起来依旧温软,语气却带出了施令者的强硬。
那份强硬撞过来,风不知皱起眉,口中滚出来的话语也粗了几分:“睡不着。”
忽然一阵风袭来,临近身时势头却散了大半,风不知小小地打了个战栗,手臂迅速铺了一层小疙瘩,鼻端残余着一股奇异的幽香。
“抱歉。”浮棔凉凉地说了一句。
片刻,一簇月白色的小火乍然亮起,映得浮棔的脸皎洁如玉,也衬得她的眸光冷若冰霜,她偏头一笑,说出的词句像是落在地上的雪,“我忘记了,你很招我的小玩意儿喜欢,而那些小东西,在夜晚最活跃了。可是……”她无声地走到她床边,眼帘微垂,“苗苗啊,你也忘记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又或者是,你并不信任我。”
说着,她上身缓缓前倾,右腿顺势压住被角,食指和中指点上屏幕,轻轻往下一按,长发垂落,脸庞凑近,直盯上风不知,右眼像一颗夜明珠,闪烁着勾人的光:“子君法术虽受天道限制,但对付这些小鬼,绰绰有余。”她眯了眯眼,眸中光华流转,又凑近些,幽幽话语如蛊惑,“不过刚才,我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新婚燕尔,洞房花烛,我的娘子啊,你说……嗯?”她浅浅一笑。
风不知瞪大了眼,后背抵住了墙,退无可退,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指甲透过薄被,刺痛了掌心,泪水流不出眼眶,于是调头侵袭心脏。求饶的话语挤在嗓子里,她要疯了,要死了。
浮棔撤回身子,索然又不解地扫了她一眼,声音很轻柔:“睡吧,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听话。”
灯火熄灭,身旁的威压也消失,黑暗中,风不知抚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夜色催生了一行眼泪。
冷。
她缓缓蜷缩起来,抱住自己。
第3章 水面波(三)
昨夜下了点雨,朝阳还湿漉漉的,大片的云蘸了水,擦拭过蓝天,白里就混杂了一点子灰,空气中弥散着泥土清香,青草绿树油亮亮的,抖擞了精神,是盛夏难得的好天气。
蓼汀高中名声不小,原因之一就在它的美景。抛下不起眼的大门,沿着蜿蜒的落芳河走来,满眼是青葱的草木,或是两人合抱不来的老树,或是路边的几株玫瑰与蔷薇,曲折廊道,上头是繁盛的紫藤萝,花开时节,便是紫色的海洋,一步一桂树,金秋之月,香飘十里,再是桃李园,假山小巧,凌霄灼灼。亭台轩榭,雕花窗棂,错落掩映,衬得蓼汀活脱脱一个苏式园林,配得上校歌里的“钟灵毓秀”。
正逢课间,高三熙熙攘攘,有些人三五成群,好奇地打量来军训的新生。
母亲挽着风不知的手臂,被校园的气息熏着,也有了些小孩似的雀跃,她脚步轻快地走着,若不是年龄限制,恐怕能跳起来转几圈。不必匆忙地赶去上班,趁着这难得的清闲,她好好地瞧了瞧风不知,凑近了,神秘兮兮地咬耳朵:“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没有等到回答,她自顾自猜着答案:“来蓼汀不愿意么?我知道你中考没考好,很难过,但是蓼汀也不差呀,我好几个朋友还羡慕你考这么好呢。”
确实,蓼汀名声响的原因之二就是,收的是二类的生源,考出了一类的成绩。
母亲叹了口气,又笑起来,伸手捏她的脸:“你气色好了不少嘞。”
“嗯。”风不知回一个笑,收回视线时,瞥了眼浮棔,然后看着地上,边走边发呆。
军训的物资袋出乎意料得大。母亲面对着军绿色的大包,犯了难,最后带着就义的决心,提了提袋子:“苗苗,来帮我一下。”她尝试着抱起,随后皱起眉。
浮棔站在一旁瞧了会,伸出一只手,托住。
母亲觉到袋子骤然变轻,懵住了,探头望:“什么……”
“是……浮棔。”风不知咬了咬下唇,然后放开。
母亲愣了片刻,缓缓吐出一个“哦”,然后又灿烂地笑:“还挺懂事的嘛。”她对着空气道了声,“谢谢啊!”
浮棔抿着嘴回头看风不知,后者埋头盯路,扶着物资袋,不发一言。
宿舍乱哄哄一片,家长学生爬上爬下,叽叽喳喳,叮叮咚咚,热火朝天。一位圆眼镜的短发女孩扭头看见她们,拿着毛巾的手挥了挥,笑着打了个招呼。
母亲重重地扔下物资袋,喘一口气,叹道:“幸好你在二楼。”说着拉开物资袋,把里头的东西细细看了个遍,“先把被子套上吧。”
一阵兵荒马乱后,宿舍总算有了住人的样子。
母亲弯下腰拍拍风不知:“我知道你最乖了,照顾好自己哟,有什么事不要藏着掖着,给我们打电话,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拜拜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