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只要宰执没有拦,那下面就更拦不住;这张圣旨就算合法了。”苏莫道:“毕竟,道君皇帝有所谓的‘御笔’制度……”
穆祺喔了一声,显然心知肚明。刘彻则好奇的转过头来:
“御笔?”
“道君发明的新制度。”苏莫漠然:“以唐宋原本的惯例,圣旨要由宰执画押,才能颁布施行;但道君别出心裁,居然绕开宰相,直接以手谕指挥一线。胆敢违背,都要以大不恭的罪过论处,是要流放海南岛的……”
刘先生愣了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说实话,虽然武皇帝这一辈子独断专行我行我素,但在关键问题上从来不敢含糊——他的诏书都是要由丞相九卿集议,得到外朝共识后才能施行的;如果绕开了了外朝颁布命令,那这条命令最多只能算“中旨”,是私人指挥而非官方意图,违背了也不会触犯汉律,根本没有问题。
事实上,位居二千石的汲黯汲大夫就曾多次违背武帝的中旨,甚至可以将当面的命令都视若无睹、我行我素;丞相公孙弘在担任御史大夫时也公然质疑过武帝开发西南夷的政策,还得宫里派人和他反复辩论,双方彼此让步之后才能推行。
这样繁琐的反复拉扯、彼此牵制,当然不是因为皇帝温和软弱,而是出于现实的考虑——位于长安的皇权对前线基本一无所知,要是不听一听大臣的意见,真有可能会搞出弓弩向左移动五十尺的大笑话来。
要么你就和外朝取得共识,要么你私自下令要允许人纠正;随便滥发旨意,以流放的酷刑威逼整个官僚系统严格遵守,那无疑是瘫痪了所有的纠错机制,长久以来,恐怕——
喔,不用恐怕了。要不是胡搞乱搞疯狂到了一定的境界,现在道君皇帝的脑袋怎么会泡在水里呢?
刘先生叹了口气,又把赵官家的头往水桶里按了一按。
“因为这个制度,下面没有任何人敢质疑赵官家的御笔。”苏莫解释道:“只要将旨意发下去,自然会有人战战兢兢的执行下去——某种意义上,道君皇帝在中央集权上的造诣还真是前无古人,绝非以往可以媲美的……”
中央集权有两个要点;第一是能把权力集中起来,第二是能把意志贯彻下去。带宋及之前的皇帝要受限于外戚士族乃至相权,有的事情不能不束手束脚;带宋之后的皇帝倒是在中央无可抗衡,但因为皇权不下乡的缘故,他们的意图却未必能在基层实施下去。
可道君皇帝就不同了;他一方面可以绕过相权滥用御笔,另一方面这些御笔也真能贯彻执行——在王荆公变法之后,带宋已经建立起了古典时代最完善、最精密、最强大的官僚机器,而这台官僚机器,恰恰足以将皇帝的一切狂想百分之一百二的执行下去。
说难听点,带明也不是没有逆天皇帝,带明的制衡能力也很弱鸡;但以带明那个七零八落四处漏风连税收都算不明白的官僚系统,上面皇帝有十成的恶意,落到下面也就只剩个两三成,大家咬一咬牙还能忍;可带宋的系统稳定强劲,却真能把皇帝的恶意十二分的输送下去——那个结果嘛,当然更加劲爆、更难以预料。
——开国遗留下的破烂官僚机构反而成了制约后代皇帝作恶的最大本钱,这搞不好才是朱洪武的高瞻远瞩、远见卓识,旁人又哪里识得?反观乎赵宋,一味加强官僚系统,最终又是个什么结果?
“执行有力的系统居然反过来摧毁了国家,这谁又能预料到呢?”
穆祺忽然出声感叹,声音居然还颇为响亮。站在旁边的苏莫瞥了他一眼,似乎还略觉诧异;但稍微迟疑片刻,还是回了一句:
“这也是自然之理。”
穆祺立刻道:“自然之理么?”
“当然。”苏莫顺口接了一句:“千余年来无数人前赴后继,消灭了外戚,消灭了士族,消灭了权臣,消灭了藩镇,终于把权力全部集中到了皇帝手上;但这样一来,只要皇帝稍稍不正常一点,那下面当然就没有什么人可以抵御……”
穆祺大声的“喔”了一声,仿佛真是恍然大悟、深刻领会的样子。不过这样拙劣的演技显然瞒不过任何一个人;至少摁住赵官家手脚的卫霍两人颇为尴尬,只能低头假装没有听到。至于刘先生么……刘先生的脸阴沉了下来。
他一把拎起道君皇帝的脑袋,语气已经变得凌厉万分:
“你招不招?!”
总之,在被伺候了小半个时辰后,道君皇帝终于完全崩溃,嚎啕大哭、涕泗横流,再也不敢有任何的强硬。他哆嗦着拎起笔来,照着吩咐写下诏书,随后瘫软在地,呕吐淋漓,再也爬不起来了。
苏莫仔细检查完手谕,确认再无问题,终于将白麻纸卷成一卷,塞入袖中。他向几人反复道谢,表示一定会按时交割先前约定好的价格。而穆祺口中推让了几句,终于忍不住好奇出声:
“你打算怎么守住汴京城呢?”
“尽力而为罢了。”
“尽力而为”?这话听起来不太妙啊。
穆祺愈发疑惑:“你觉得汴京守不住么?”
苏莫稍一犹豫:
“很难说。”
“很难说?可汴京高墙深池,防御严整……”
“的确是防御严整。女真人攻坚能力也很差,硬打肯定是打不下来。可是,汴京城是没有办法自给自足的。”
汴京太大太繁华了,每年少说也要从外地输入上百万担的粮食,才能供应都城的运转。女真人只要切断粮道,就能坐视城中全盘崩溃——至于城中的存粮?在道君皇帝的英明治理下,我劝你还是别太指望什么存粮不存粮!
“而且,危险还不止来自于外部。”苏莫静静道:“说实话,我对城中的禁军抱有极大的疑虑。”
“禁军?”
“是的。”苏莫语气轻微:“你可能不知道,道君皇帝预备南迁的消息稍稍外泄之后,禁军中已经有人预备作乱了……”
“——啊?”
穆祺目瞪口呆,大为惊愕;但惊讶片刻之后,却又迅速反应了过来,意识到这一点其实并不奇怪——虽然百余年处之以静,但宋朝在本质上仍然是一个超大号的军阀割据政权;那种由五代十国所遗传下来的,乱世武人天生天成的狂暴、残忍、恣睢,却仍然如跗骨之蛆,没有一刻远离过这个看似平和的国度。
迄今为止,北宋已有七帝,而每一个皇帝继位时,汴京禁军基本都发挥稳定,绝不含糊;他们充分继承了五代骄兵的传统,一定要在权力交接的最脆弱关头,竭尽的给最高统治者来个大惊喜——太宗崩逝真宗继位,后宫联合禁军将领试图作乱;仁宗时禁军士兵冲入宫禁,箭矢甚至射到了皇帝面前;英宗上位禁军喧哗,还是靠重赏才平息下来。以此这种种的丰功伟绩判断,人家凭什么就不能在道君南逃时来一波大的?
先杀皇帝,再杀百官,将汴京城上下提前抢个精光,、最后卷起金银投奔金人——这才是五代乱兵的做派;什么守城不守城的,谁稀得和你一起送死?
穆祺的面部抽搐了。
如果仅仅是金人围城,那其实也还好;但现在朝廷之上,文官可称类人群星,禁军可称出生再世,这样的局面,确实有些让人头皮发麻。
他嗫嚅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尽人事,听天命。”
“那——那再以后呢?”
苏莫沉默了。
沉默片刻之后,他还是轻轻、轻轻叹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我还是不甘心。”他轻轻道:“……也许,也许我会再来一次吧。”
“再来一次?”
穆祺瞪大了眼,神色已经近乎失态——他当然明白“再来一次”是什么意思。无论穿越系统多么奇葩、多么离谱;提供的基础功能中都会包括“重生”的选项,也就是回到最初的节点,将整个事件再走一遍,重新寻觅其他的可能;不过,这样强大的功能所要支付的代价也是惨重的,一旦选择了“再来一次”,那就等于彻底将自己的命运与任务绑定,从此再也没有中途退出的选项。任务一日不结束,则一日不能超脱,从此永远循环于重生之中。
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残酷而永无休止的刑罚,所以历代任务者宁愿承认失败接受后果,也不愿意面对这种西西弗一样的轮回拷打。贸然做这样的选择,似乎也实在……
穆祺开口欲劝,但话到半路,却又噎在喉中,实在不知道如何措辞。而苏莫停了一停,又向道君皇帝露出了一个微笑:
“……当然,在这一回的结局之前,我一定会和道君皇帝呆在一起,与汴京城共始终的。”
“请官家注意。”苏莫蹲在道君皇帝面前,手中银针犹自在闪闪发光;他语气平和,堪称和颜悦色:“虽然我很想直接结束一切,索性取了官家的性命,但迄今为止,官家确实是有一些作用,不能不稍作忍耐——所以,还是请官家珍惜这一点作用,不要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