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如果说区区一种两种迹象,还可以视为是世家高士惯熟的沽名钓誉、高居养望;那么这种种迹象彼此映照,似乎就说明了那个唯一的、匪夷所思的可能——
  诸葛亮搞不好真是个不计名利、不计荣辱、完全将心血倾注于“兴复汉室”的铁血皇汉。
  ——不是,哥们,你玩真的?
  这么一来,所有人就立刻都绷不住了。
  不错,长安城中的政治吉祥物们基本都算不上什么曹魏忠诚;几十年前他们背弃了汉帝投入曹魏门下,如今当然也可以背弃曹魏复归大汉;良鸟择木而栖,天下洗洗物质为俊杰,乱世中该有的柔软身段与强大内心,吉祥物们一样都不会短少。但再怎么柔软而又强大,在面对如此触犯底线的疯批皇汉时,所有人还是不能不强力支棱起来了!
  你诸葛氏脑子疯了不顾及自己的家族,我们将来可还要过日子的!你把九品官人法废了,难道叫下品寒门、粗鲁将门,甚至天下引车贩浆的匹夫走卒,将来都骑在老子头上不成?!
  欺天了!!!
  这点的叛逆必须浇灭,这样的异端必须打击;为了对如此丧心病狂的叛逆进行围剿,长安城中一切神圣的既得利益者,所谓士族与高门,所谓权贵与显要,此刻都捐弃前嫌,慷慨激昂地联合了起来。他们迅速清理完城中战备,而后郑重其事,派人向蜀军发出了最严厉的声明:
  “当重整旗鼓,与葛公相较,胜负犹未可知也!”
  ——你要战,我便战,我有雄兵千千万;以长安城的高墙深池、丰厚储备,就算不能击垮蜀军,那拖也能拖死来犯之敌。诸葛亮怎样,蜀军又怎么样?只要大家硬撑着不投降不认输,那蜀军就永远不可能绕开长安、全据关中。只要控制不住关中,掌握不了由渭水顺流而下的关键水道,那就根本没法进逼洛阳,什么震动天下、什么北伐大局,此刻都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拿不下长安,就拿不下洛阳;拿不下洛阳,就兴复不了汉室。长安-关中,就像一颗要命的钉子,死死钉在了北伐进取的行军路线之上,这颗钉子若不能拔去,那么后勤处处受制,蜀军亦只能龟缩于陇右及渭水上流,而不能舒活身型,大展拳脚。战略上活动的空点,自然也要大大受到局限。
  总的来说,这就是战略局势,这就是天下大局;任凭你诸葛亮才高天外,也逃不掉此命定的局面。当年高皇帝自汉中出兵,也要硬碰硬碰掉关中秦地的三王,才能龙腾四海,与项王一争天下。如今季汉要复刻前人之路,又怎么能不老老实实吃一遍前人的苦?——来吧,来啃一啃长安城的城墙吧!
  当然,要是诸葛亮洗头只洗一半,在长安城下吃瘪吃得后悔了,那大家也不是不可以再谈。不过这一回嘛,长安城中的老宝贝们要价可能就要高一点了。他们已经预计好了,等到蜀军吃够苦头,屈膝而来,那除了保留九品中正以外,自己还非得叫诸葛亮对天赌咒,将自家的家产私兵一律保留,才能够发泄今日的愤恨。
  ——谁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呢,是吧?
  “所以说是真的要打长安城了?”
  穆祺盘膝坐在榻上,左右环视四周,神色天真无邪,近乎浪漫。
  当然,他也只能天真无邪,近乎浪漫了。因为方才高朋满座、衣冠济济,以诸葛丞相带头,卫、霍及刘先生鱼贯而入,在他的帐篷中开了一个小小的军事会议;而在这场小小的会议中,穆祺全程旁观,聆听完了一长串复杂艰深、浑然不知所云的转有名词之后,就只能摆出一副微笑的样子,然后——然后说出他唯一听懂了的东西:
  “你们真要去打长安?”
  营帐内一片寂静。还是诸葛丞相开口:
  “是的。”
  “必须打吗?”
  “恐怕很难避免了。”
  是很难避免了。虽然理论上讲他们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只要答应对方的条件,就可以兵不血刃,攻下都城。但是——但是,事情到了现在,北伐的曙光已经闪耀眼前,他们反而没有了那种虚与委蛇,柔软应付的灵活性了;政治的第一要义是区分敌友,区分敌友的第一步是竖起自身的旗帜;而一旦大旗树立,那就必须生死以之,坚定不移,向所有人宣示你最大最可靠的稳定,不容改移的信念。
  当然,事有从经,亦有从权;弱小的时候稍微放软一点身段,其实大家也不是不能理解,忍一忍也可以过去。但现在力量已经增长,筋骨已经强壮,期待已久的辉煌胜利已经近在眼前;如果还不能斩钉截铁,慨然而明确地宣示自己的理念,那恐怕就连最强硬的铁杆,都要忍不住生出怀疑:
  ——你喊了这么久的“兴复汉室”,到底是不是个真的?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到这最后一步,越是不能泄掉这至关紧要的一口气。所以诸葛丞相与刘先生沟通数次,彼此都完全同意:他们可以在金钱上给予对面优厚的待遇,甚至归降的礼制和细节都不是不能磋商;但唯有某些政治底线,是绝不能逾越半步的逆鳞。
  说难听些,你现在敷衍搪塞,想法子把长安城骗到手了;那将来形成路径以后,只要敌手占领了天下任何一座坚固城池,都可以理直气壮,凭此向你要挟政治利益;如此一路占领一路妥协,妥协到了最后,恐怕自己都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就譬如后汉光武皇帝起事,虽而一路顺风顺水略无阻遏,但为了快速夺取权力所吐出的种种利益,也终于在日后化为凌厉凶狠的回旋镖,砸得皇帝们满头是包——东汉宫廷政治的阴毒、冷酷、僵化,东汉豪族的举足轻重,无可制衡,其实也与后来的魏晋南北朝相差无几了。
  显然,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诸葛丞相都绝不会重蹈光武帝之覆辙,为阿斗埋下不可收拾的隐患。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与长安上层的矛盾便决计不可调和,以至于不能不走向那个注定的结局。所以,在反复争论,确认实在无可转圜之后,营帐难免都有点沉闷。而作为……作为唯一一个不那么沉闷的人(因为根本没有听懂),穆祺左右环视一圈,小心做出试探:
  “……要打长安城,应该很不容易吧?”
  没有人接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如此冷场片刻,还是长平侯心肠好,特别回了一句:
  “穆先生所言不差。”
  冷兵器时代攻坚克难,本来就是军事上一等一的难题;更遑论长安这种军事要塞、前朝古都,一切工事都已经修得尽善尽美,绝无瑕疵。要想靠云梯撞车和刀剑硬生生啃下它高数十丈宽数十尺的砖制城墙,那耗费的性命必定不可计算;搞不好就会被牵扯个一年半载,导致战局全场崩溃——在这个问题上,孙权已经在合肥重复过很多次前车之鉴了。
  当然,由长平侯亲口说出这一句话,那还有另一层诡异的意思——长安都城的工事营建,大半是在汉武帝时代打的基础;而武帝在修筑工事防备外敌时,自然不会不与军中的大佬商议;所以——所以,长安城防的大致思路,还是在卫青手下厘定的方向。
  五百年前自己一手打造的城防,要由五百年后的自己亲自料理;那种微妙诡异之处,真是萦绕于心,难以言说。而最尴尬的是,长平侯琢磨了几回,发现五百年前的自己考虑的还是挺周到的……至少他想来想去,就愕然察觉,这套五百年前的防御系统,好像还真没有什么缝隙可钻——做法自毙了属于是。
  ——不过这又能怪的了谁呢?哪家好人会天天琢磨着打自己的首都啊?
  在如此微妙气氛中,穆祺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所以,还是得想办法攻破长安城的城墙?”
  这又是一句废话,所以连长平侯都不接茬了,几个人一齐转头,默默围观着他。
  穆祺倒也不尴尬,他沉思片刻,断然道:
  “如果以现在的技术,那多半是做不到的。”
  以三国时代人类对自然能量的利用率,完全没有办法应对砖石厚墙与铸铁城门;攻城的手段多半是生挖硬凿,或者拼力撞开铁打的城门——效率都非常之低;而如果要提升效率,那当然只有……
  “显然。”刘先生冷冷开口:“现在的技术做不到,但你的技术肯定可以做到。”
  穆祺矜持一笑,表示了对刘先生这种认可的含蓄谢意。不过,他也不能不指出一点残酷的事实:
  “即使拥有技术,技术的使用也是受限制的。尤其是这种危险的、可以制造大规模杀伤的技术……”
  系统的限制可不是开玩笑的,几千页细则缜密规划,确实从一切可能的角度锁死了穆祺腾挪的余地;无论是制造设备、制造原料还是相关技术,都被条例严格限制,绝不许他随意挪用,以此来搅动历史的大局——不行就是不行,容不得任何假借。
  面对这样冷酷的拒绝,刘先生却不动声色;他只是慢吞吞——慢吞吞道:
  “……我先前听去病说过,无论所谓的‘现代技术’多么高明精妙,背后的原理,其实也都是可以学习、可以掌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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