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当然,其他还有:
《从天而降的圣人皇帝》
《陛下收复西域工作最紧张的时候》
《他对大汉人民就是这样关怀备至》
刘先生:?
显然,这些文章都是真诚的、亲切的、竭诚的拥戴着刘姓皇权,就是天下最刻毒最多疑的老登,也没法从文章的细节中挑出任何对皇权的不敬。它的情感是如此的朴实而热烈,甚至要远远超过司马相如那些冗长而华丽的大赋。但不知——不知怎么回事,每当听到穆某人以某种高亢而激烈的声调吟唱这些新奇文章的时候,远远伫立的皇帝陛下总感到一阵恶寒,强烈的、不可遏制的恶寒。
……真是奇怪,被拍了一辈子马屁的老登,居然连这么一点歌颂都听不下去了吗?
无论如何,强行忍耐了数日的刘某人还是不能不承认一个事实——或许是这些新时代马屁的药效太强劲道太大,又或许是他的耐受能力被时光消磨殆尽,每当听到穆祺以泣血般高昂的声音(没错,他还带了个高音喇叭)歌颂“芒砀山天降斩蛇伟人高皇帝”、“代地天降无为伟人文皇帝”、“长安天降棋圣”——“长安天降平乱伟人景皇帝”时,继承了“誓死以鲜血捍卫的伟大沛县血统”的刘先生总觉得坐立难安、周身发麻、满脸涨红;特别是有时候他还要带着冠军侯在旁围观,那种尴尬与恐怖就简直翻倍增长,不可遏制——
你看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还有去病在旁边听着呢!
但他也没办法公然指责什么。就像先前说的,这些文章的基调确实是找不出问题,哪怕发动张汤江充也找不出问题。而如果以什么“劲太大”来攻击穆氏,那又显得自己太小肚鸡肠,不能容人;并必将遭遇穆祺强有力的回击——他甚至都想象得出来穆祺那种刻毒的阴阳怪气:
“不朗读这些文章朗读什么呢?难道要给他们解读司马相如的《上林赋》,让士兵们见识见识皇帝只拥有24小时使用权的上林苑?”
思来想去,无可甩锅,只能硬挺在当场。但偏偏那种尴尬又实在太难顶、太刺激了,于是强行忍耐许久,还是只能带着同样听得毛骨悚然的冠军侯仓皇逃走,一路掩耳不迭。
不过,也许是因为文化水平不同,旁听的士兵倒并不觉得过于尴尬;一是因为他们文化水平不够,写不出“秋风起兮白云飞”这样的好诗歌,鉴赏不了娱乐作品的好坏,毒抗相对要高很多;另一方面嘛,则是因为他们好歹还有那么一点盼头——只要忍耐下去,忍到某些人仓皇掩耳而逃,他们就能等到后续节目——可以说一点不让播的内容了!
总之,穆祺念完了《无限的恩典》以后,终于清了清嗓子,摸出了一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
“好的,现在我们已经感恩完了陛下的恩情,可以继续昨天的内容了。昨天讲到哪里了?喔,昨天讲到了张角下山;那么,张角下山以后,以隐身术遮蔽了不少流亡的灾民,不叫他们被豪强所俘虏;但天下流亡之灾民何止成千上万?就算张角奔波各处,也不能以此小小隐形术法,浇灭天下熊熊之火……”
说实话,就连穆祺自己都意料不到,黄巾传奇的故事居然会在军中激起这样好的效果。他预料过这本书在长安城中的巨大影响,但那是因为京城极其特殊的环境——整个国家最显赫的权贵云集于小小长安一城之中,仅仅负责供养权贵的奴隶和仆从就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数字;等级社会中一层压一层,被庞大金字塔压抑在最底层的奴隶天然就有改变现状的需求;也有改变现状的闲暇:显贵们拥有的财富如此之多,以至于从指尖漏出来的那一丁点残羹都足够养活底层。于是京城里就诞生了一个古怪的、特殊的阶层——他们穷于奔命,受苦万状,偏偏一时半会又饿不死;那么受苦之余,当然就会仔细想一想自己的境况。
……愿意仔细想一想自己境况、思索一下受苦因由的人,这当然是天然的小说受众。黄巾传奇的火热推广,从来就在预定之中。
可是,这样的预料是并不包括军队的,以穆祺刻板的经验来看,汉军中的绝大多数士卒的阶层地位都相对较高,应该没有那种被压迫到极点后无处发泄的愤怒;相应的,那种苦大仇深的网文流派对汉军的影响,应该要大大弱于正常水平,最多只能算是茶余饭后无聊的谈资。考虑到这个现实,穆祺原本为他们准备的读物,应该更偏向于爽文龙傲天风格才对。
——所以,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为了规避某些疑心深重的老登的窥伺,穆祺并不敢公开询问自己的读者。他只是按部就班的朗读各种著作,并在读书会后贴心的回答读者的问题,为熟悉的士卒们承办一点印刷书籍之类的小小工作,兢兢业业的刷着好感度。
这样的好感度是有作用的,至少士兵们已经摒弃了过往对幸臣的惯有歧视(说实话,先前的方士确实不怎么靠谱),可以大着胆子与这位新晋的校尉接触接触;如果胆子再大一点,甚至可以央求校尉用那什么“印刷机”为自己印刷家书,以资留念——只要支付一个铜板即可,校尉秉承所谓“自由市场”的原则,绝不会拒绝你的要求。
于是,就这样一边行军一边念书一边印刷,穆祺居然还从读者手中赚到了一大堆的铜板;这完全验证了他之前的猜想——汉军士兵其实还是蛮富裕的,远没有堕落到“贼配军”的地步,六郡良家子仍然有足够的余裕,可以轻松支撑起基本生存以外较为奢侈的开支。不过,这也让良家子们的文学取向变得更奇怪了——一群生活还相当过得去的青壮年,干嘛会喜欢那种苦大仇深、疑似be的文学呢?
这个疑问极难解答,但他很快就明白了端倪。
那时,穆祺正在为自己印刷家书挣的钱入账。在上林苑里这些事情有下属为他们操劳,到了行军途中,他就只有把自己关在帐篷里一个一个的数铜板,兢兢业业的写账册;而在数到第十三个铜板的时候,穆祺发现了不对。他将这枚铜钱举起,对着阳光仔细端详。
“我觉得。”他喃喃道:“这枚铜钱的颜色是不是淡了一点?”
空无一人的营帐中寂静无声,并没有谁回应他的质疑;穆祺默不作声,只是来回翻动着这枚新铸的铜钱;元朔元年以后,关中铸造的钱大多都是紫铜,颜色呈现出颇为悦目的紫红色;当然,局限于原始的铸造工艺,这种颜色仍然是深浅不一、难以分辨的,如果没有专业的校色仪器,似乎也很难指认哪枚铜钱特别暗淡了一点;更不能确认这种颜色变化的真正缘由。
不过嘛……
穆祺拉开了放在旁边的小木箱,点检过整齐码放的药剂、试纸、各种化学药品,从里面抽出了——一支稀盐酸。
“让我看看情况吧。”他自言自语道。
因为复杂的化学作用,铜钱颜色转变的原因其实有很多种——天气过热、空气中氧含量过高、携带者保管不当、杂质含量过多,等等等等;每一样都很难追溯,这也使钱币的铸造在相当意义上成为了玄学——以古代的风俗,开钱炉前可是要祭神的。
不过,玄学多半也只是未被解释的科学而已;要解释这种种迷因,往往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初中级别的、金属氧化还原知识。
第56章
穆祺从箱子的底部摸出了一枚增光瓦亮的铜币。这是他严格按照大汉朝钱币铸造规范, 在现代化学实验室中打造的样板货币——百分之八十的铜,百分之十的锡,百分之五的锌与百分之五的铁;理论上来说, 这枚钱币应该可以充作大汉铸币绝对的标杆,毋庸置疑的模板。
当然, 古代冶炼技术总不能与现代实验室相比, 以当下冶炼的简陋条件, 各种金属含量高一点或者低一点都是相当正常的, 穆祺也对此抱有充分的宽容。
不过嘛……
他擦拭干净样板铜币, 用玻璃棒吸取了一滴稀盐酸,在铜币上浅浅划了一道。浸润开的氯化氢溶液开始与活泼金属缓慢反应,他能看到液滴表面聚集的一点小小气泡, 以及铜板上被腐蚀的浅浅痕迹。
强酸腐蚀活泼的铁、锌、锡,保留惰性的铜, 相当标准的置换反应。
然后, 他再擦拭了几枚被自己反复端详过的铜板,同样吸取一滴盐酸, 在表面刻划纹路。这一次腐蚀的动静就要大得多了, 他能明显看到较大的气泡, 以及铜板表面深深的沟壑。
这说明,相较于样板铜币, 士兵们交上来的铜币杂质含量更多, 铜的含量更少——换句话说, 更贱、更不值钱。收下这个铜钱做军饷,无疑是吃了一个闷亏。
如果只有一枚两枚有这个问题, 那可能是因为炼铜钱的矿山选址不对,挖掘到了一批杂质太高的矿石, 炼出了一批品质太低的铜板,无意中闯下了大祸。不过——穆祺抬头扫视,一一点数,根据士兵们印刷家书的地址,他可以分辨出这些铜钱分别是来自关中、燕地、代地,相隔足有数千里之遥;如果不是地质学的规律出错,中华大地上的铜矿集体来了个自发变异,那就肯定是有什么共同的、外在的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