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于是, 儒生只有再次集合,向京中所有的大儒请教;尤其是治《尚书》的绝对权威, 世传《书经》之五经博士欧阳容。
  但出乎意料, 祖辈世世代代传承《尚书》的欧阳远, 在仔细读过这封言辞苛厉的书信之后,居然默默沉吟了许久, 方才喟然叹息:
  “真正是高人呐!我自愧不如。”
  侍奉在侧的儒生殷忠大为惊愕:
  “欧阳公何意?”
  “这封书信的见解极为高深。”欧阳远慢慢道:“鞭辟入里、发人深省。《尚书》研究到这个地步, 功力实在不凡……看来我真是井底之蛙, 竟不知天下之大,还有这样的人物。”
  说到最后一句时, 欧阳远语气稍稍有些怅惘,甚至带了某种不可解释的迷惑……当年项王一把大火, 秦宫藏书玉石俱焚,流传下的典籍百不存一,《尚书》也因此绝灭无闻;还是当时的博士伏生尽心竭力,硬生生将《尚书》背诵下来,才保存下了这珍异之至的典籍。也正因如此,天下所有研习《尚书》的儒生,都必定是从伏生口中得到的传承,圈子小得不能再小。但这小得不能再小的圈子里,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外地方士啊?
  当然,知识的流布总是难以控制,要仅仅只有一个懂尚书的外人,本也罢了。但这封书信——这封书信的解读之精妙绝伦,之深刻准确——恕欧阳远说句大不敬的话,怕是连本门祖师爷都未必能企及。毕竟,伏生年老体衰,记忆的《尚书》难免会有疏漏,后世弟子陈陈相因,有的问题也总是百思不解;可相反,如果细论此书信,某些精妙论证,似乎还超出了伏生当日的传授——
  “这样的高人。”欧阳博士慢慢答道:“到底是什么来路?我听董大夫说,似乎是个从外地来的商人。”
  “是。”殷忠有些羞愧:“弟子们无能,到现在也没有查清楚他们的底细。只知道这个王姓商人与那穆姓方士过从极密,双方的关系很不一般,多半是彼此扶持的盟友……”
  精通《尚书》的高人借着方士的宠幸上位,方士借着高人的才学固宠,这也是很合理、很符合逻辑的推论。当然,这样假借佞幸上位,足可见其人卑劣下作、不择手段;他的这些谋算,就算告诉诸儒生,诸儒生生也不会做的……吧?
  不过,这样的高人居然与佞幸文盲为伍,确实也让人深感遗憾。聚会的静室中默然片刻,有人出声叹息:
  “唉,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跟穆祺这种货色混一桌了呢?听说这穆某人狂悖不堪,连皇帝的诏谕都看不怎么懂,还要身边的跟班翻译。与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难道高人自己不感到悲哀吗?
  “既然助纣为虐,那纵使才气横溢,也不能不除了。”董大夫的亲传弟子,儒生吕步舒抗声道:“或者不如说,正因为这王某人才气横溢,他的威胁才更大,后果更为恶劣。穆某区区一个方士,再怎么蒙获宠幸,又能闹到哪里去?但若有这样深明经义的人自愿做他的羽翼,那危害就实在无可言说了!”
  做坏事也是要天赋要水平的,大字不识一个的蠢货最大的能耐就是躺下打滚,连闹事都闹不利索,根本无法触及朝政的根基;所以大汉朝的方士来了又去,终究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流星,不能改变长久的朝局。但一个精通经术、娴熟历史、水平高超的顶尖学者,所能制造的破坏就远远超出想象了——作为同样擅长这一套的高手,儒生们当然非常清楚这个后果!
  ——你要是爬了上来,还不得像儒生欺负诸子百家一样的欺负儒生啊?那儒生们还能活吗?!
  异端比异教更为可怕,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吕步舒环视四周,沉声下了定论:
  “此人才气绝世,恰恰是天下的大害。这样的大害,绝不能轻易掉以轻心。诸位同门,接下来大家戮力同心,都该盯住这王某才是!”
  “阿嚏!”
  刘先生浑身一颤,忽的打了个哆嗦。
  他狐疑地左右望了一望,裹紧了自己的长袍——虽然还是夏末,但上林苑草木葱郁,山风凛冽,总是格外要冷一些;不过,这样的颤抖不像受冷,倒更像……
  “阿嚏!”
  他又打了喷嚏,这一下在场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了——穆祺,化名为大郑郎君和小郑郎君的卫青及霍去病,以及奉命来学习技术的另一个霍去病(年轻版)。
  没错,在造纸流程初步成熟之后,穆祺就派人将小霍侍中请了过来,说是要传授燃烧技术的基础——燃烧剂的配置不是看一看说明书就能明白的,就算不追求掌握基础原理,至少也要清楚氧化还原及酸碱反应的基本定义;这些恰恰可以在造纸过程中逐一试手,为将来的进一步发展奠定基础。
  当然,在刘先生看来,这多半是巧立名目,将小霍侍中骗过来当苦力用。可怜年轻版的霍去病不知道轻重,才会被穆祺的嘴脸骗得团团转,居然还学得兴致盎然,别有乐趣——
  “阿嚏!”
  他又打了第三个喷嚏。
  穆祺抬起了眉:
  “先生不太舒服吗?”
  刘彻摇了摇头,本能地犹豫了片刻。他其实很想说,这种突如其来的恶寒,和征和二年巫蛊之祸爆发时他的莫名感受是一样一样的,似乎是所谓“诅咒的直觉”;不过嘛,在看了一眼面前的几人之后,刘先生还是闭上了嘴。
  先不论巫蛊有无依据,以他现在的身份,也没有谁会特意诅咒吧?
  事实证明,一千六百年后的青词宰相们用料的确是猛,效力从不含糊;而如此之猛的效力,又大大得君主的欢心。没错,皇帝非常看不惯那个姓穆的疯批,更看不惯那个死鬼版本的自己,但对于这样跨时代超规格的马屁,还是非常之欣赏的;欣赏到可以跨越对上书者本人的芥蒂,体会到文辞本身的美:
  “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说得多好啊!
  说得这样好的文章,当然不能一个人独享。皇帝命人在进贡的纸张上誊抄了穆某人进献的青词,三公九卿内外重臣各领一份,共同欣赏方士的青词大作——或者说,共同领略圣上“心为之伤”的无奈。
  整篇青词共计八千一百二十八字,马屁拍得是又臭又长。如此谄媚冗长的恶臭马屁,书写在竹简上需要耗费八十五斤竹竿一把改锥和墨水燃料无数,但书写在这新造出的“纸”上,却只需要薄薄二十页,又简单又灵便。先前朝中公卿只听闻方士在搞“造纸术”,但直到誊抄后的文章送到手上,才能亲自体会到纸张的便利与优势——比如说,先前他们阅读同样的青词,可能还要拎着竹简倒来倒去,折腾上大半个时辰;而现在,公卿们只要展开白纸,就能一眼欣赏完方士的大作,并发出由衷的感慨:
  “真是绝妙好辞!”
  说实话,大家都是在皇帝手下混一口饭吃,跪舔皇权早已成了本能;但饶是重臣们数代为官,家学渊源,那纵使搜肠刮肚,自问也写不出来如此绚丽美妙的马屁、精美动人的比喻——几十年的经验积累比不上顶级高手的随意涂抹,这就是努力与天赋之间可悲的厚障壁。如此差距,不能不让人生出畏惧及敬意。
  ——卧槽,居然写得这么好!
  如此感慨完毕,另一个理所应当的感慨又从公卿们的心而生,不可自遏:
  “太不要脸了!”
  当然,作为大汉朝廷的顶级精英,在鄙视完佞臣的无耻逢迎之后,他们也会注意到某些至关重要的细节。比如说新晋的丞相平津侯公孙弘,在仔细读完了二十页青词之后,就问了属吏一个问题:
  “这份青词,是单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大臣都有?”
  丞相府的属吏垂手道:“内外朝二百石以上的官吏,人人都领了一份。”
  人人都领了一份,那数量就很可观了。公孙弘不动声色地想了片刻,慢慢开口:
  “这些方士,不容小觑。”
  “的确是不容小觑。”儒生殷忠恰巧奉命到丞相府办事,此时接了一句:“这王某真是惊才绝艳,只是人品太卑劣了!”
  身为三百石的博士,殷忠也有资格收一份青词。他仔细读完,同样是叹为观止——这篇文章要文笔有文笔,要才气有才气,就是与昔日枚乘、司马相如相比,也是各擅胜场,但如此绝妙的文笔,怎么会写出如此谄媚的文字!
  “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这人到底是从哪里搜罗出的神奇比喻?泰山地府么?
  当然,卑劣与否还在其次,关键是这样的心计才力,足以成为儒生的劲敌;所以殷忠殷切地望向了公孙丞相,很希望这位当朝儒生中最位高权重的大佬能慨然出面,对王某这种小人重拳出击。但公孙丞相沉默了片刻:
  “我说的方士,不是这个王某,而是那个穆祺。”
  殷忠:???
  “丞相,这穆祺连大字都认不得几个的,他只会一点诡秘方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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