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而到了皇帝这里,那就不但是唯‘我’独尊,更是唯现今的“我”独尊。过去的“我”是幼稚狂妄的小登,将来的“我”是昏聩顽固的老登,唯有现在的“我”,才是最完美、最理智、真正至高无上的那个本我——为了实现现今之“我”的欲求,过往与未来中一切的“我”,也不过只是供利用、供批判、供燃烧的薪柴与资粮罢了。过去、未来,一切都要为现在让路。
这种永不内耗、永不退让、永不自责的蓬勃欲望,大概也只有在武帝这种专制君主的顶级标杆上,才能略见一二了。
虽然平时都在怒斥封建大爹,但真正遇上了这种大爹中的大爹,阴阳的话反而不好出口。穆祺沉默不语,听到皇帝陛下极为自信地下了论断:
“病重一月之后,另一个‘我’的心境已经相当急躁,寻医问药,无所不至;只要外人的方术秘法有所效验,就很容易得到信用。如果能借着这种信任隔绝外人——哪怕只有一时半刻的功夫,大事也就可以办成了!”
“方术秘法。”穆祺道:“需要什么样的方术秘法?”
“对于现代的‘生产力’来说,应该不算什么为难。”皇帝回忆着方士给他整过的那些狠活:“朕记得,元朔年间被举荐入宫的那个方士,就能将布匹随意变色;只要用手一抹,或蓝或紫,效应如神……”
“……天然指示剂遇酸碱变色。”穆祺干巴巴道:“初中化学内容。”
很可惜,皇帝陛下被数学所困,现在还没来得及在自然科学上取得更高的造诣;不过也没有关系,在场还是有水平高明,已经通过自学掌握了初中自然科学基础内容的高人——譬如长平侯,譬如冠军侯——这两位在癫狂计划前无话可说的高人当然一听就明白穆先生的意思,于是脸色五颜六色,刹那间就相当好看了。
……皇帝被初中化学骗得团团乱转之类的秘闻,似乎不太适合让臣子细听啊。
“他还练有服气的秘术,可以入滚油而不伤……”
“加了硼砂吧。”穆祺道:“硼砂遇热分解出二氧化碳,看起来就像油滚了一样——还是初中化学的内容。”
皇帝陛下沉默了片刻:
“……你给朕找一本《初中化学》来看看吧。”
“可以。”
“既然都是《初中化学》的内容,那么用于炫示耳目、吸引注意的方术,就拜托穆先生设计了。”皇帝道:“至于其他……未央宫及上林苑的护卫布置,具体替换时的方案,就交给朕及长平侯来考虑,这几日内就要把计划做好,尽快的安排妥当。”
第16章
不听老人良言,吃亏总在眼前。被过往的官吏敲了几次竹杠之后,东市新开的那家商肆也懂得低调了;商肆的主人家不再往柜台里存放那些堆积如山布料,也不再公开展示他们低廉的价格。他们终于学会了东市所有没有靠山的小商小贩共同的生存智慧,那就是保持和光同尘、沉默不言,保持绝对的温顺与平和。
不过,在这样的温和平静之中,偶尔也会有一点小小的异样。比如近来到商肆中采买的老者,闲暇时往往口口相传,说商肆的主人家不知何时兼营起了看病买药的副业,专治腰痛背痛风寒体热,多付二十大钱就能买到一副药丸。风餐露宿的商人常常有一点治病的本事,用来招揽熟客也不算奇怪;但奇的是他这药丸是真正效应如神,一剂服下两日内就能痊愈,从来不需要再试第二张药方;玄奇奥妙、断人生死,古之扁鹊、仓公,似乎也不过是如此了。
老年人体气衰弱,春夏时日子尤其难过。有了这样药到病除的神医,当然是有口皆碑,四处传颂,十几日内就有了不小的声望。而在长安帝都,这种由老年人极口称颂的声望,又有着外地意料不到的效用——大汉以尊老孝亲而治天下,三老长者的口碑就等同于民间舆论的口碑,当朝廷试图从民间“采风”,观察百姓之疾苦好恶时,他们第一眼所能看到的,必定就是三老的舆论。
于是,在开张卖药的第二十天,某位穿着帛衣的中贵人终于上门了。他声称是替朋友求药,却拒绝透露朋友的来历和病症,还要求他们现场演示配药和药的过程。于是穆祺亲自上阵,当着他的面调配材料、研磨药物,入水和匀,用手搓成丸状,然后——他啪的打了个响指,指尖嗖地腾出一道紫色火焰,将药丸罩在中央,燃烧片刻,才徐徐熄灭。
中贵人立刻瞪大了眼,他俯下身仔细端详药丸,神色极为惊异:
“这是什么方术?”
“只是家传的一点小小伎俩而已。”穆祺很谦逊:“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叫贵人见笑了。”
用易燃的粉末包裹药丸表面,再用藏在袖子里的电火花点燃;整套流程简单粗暴,最大的难度大概是怎么打好一个响指。不过,穆祺用这种廉价伎俩蒙骗贵人,心中却是理直气壮,并没有什么愧疚之意。要知道,这种紫色火焰应用的是焰色反应的原理,妥妥的高中化学知识;比起先前拙劣粗糙的方术,那不是进步了太多吗?
别人都是用粗浅的初中化学蒙骗权贵,只有他是用高深的高中化学蒙骗权贵。这说明他的档次更高手段更妙,充分尊重了权贵们的智力。长安的贵人都应该深深感恩才是。
显然,连最基本的酸碱变色都搞不明白的认知水平,更没法理解焰色反应的伟大神迹。于是贵人瞪了半天,不明所以,干脆又让他再演示了两遍;而这一次更是亲自检查、亲手试探,从药材到器皿一一摸过,然后看着穆祺研制丸药,再次点火。
如此亲眼见证几回,自宫中来访的中贵人终于能完全确定,这些商人耍的并不是浅薄可笑的街头把戏,而是别有奥妙的真正方术;至少他本人并没有从方术中看出什么端倪;如果他本人都看不出什么端倪,那宫中的显要就一定更看不到什么端倪——在这一点上,他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意识到这一个事实之后,中贵人的态度立刻就恭敬下来了。他很温煦、很和蔼的感谢商人们的秘术;又从袖中取出金饼支付报酬,留下了自己的名刺和信物;还叮嘱他们这几日就呆在东市不要随意走动,以免节外生枝。
即使如此,中贵人仍旧不能放心,怕这些底层的小商人胆子太小见识太少,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白白闯出祸来。宫中的消息当然不能轻易泄漏,但他思来想去,还是在临上车时拉住了穆祺的手,说出了一句再明白不过的暗示:
“行矣,强饭,勉之!即贵,愿无相忘!”
送人上车的穆祺:…………
从后面跟来,恰恰听到全文的卫青和霍去病:…………
几人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店内店外居然沉默了一刹那;而中贵人端坐在车中,看到三张茫然无措的脸,不觉暗自摇头,心想这底层的小商人果然没有见过世面,居然连卫皇后的梗都不懂——哎,这样粗笨蠢钝的人,面圣后可怎么应付得过来?
不过,他也非常清楚。无论对方怎么的蠢笨如猪,只要有那一手精妙方术傍身,那飞黄腾达、富贵显要,也不过就是指顾间事;任凭外人如何羡慕嫉妒,都是无济于事的。就仿佛当初平阳公主府邸,也不是没有比卫皇后更聪明美貌的人;但天家恩泽,本不在容貌;纵使他人蕙质兰心、才不世出,也只能看着卫子夫霸天下罢了。
……哎,人生际遇,果然各有不同呢!
等到中贵人的车马远去,皇帝仔细检查了留下的信物。他认不得这宦官是什么身份,却一眼辨别出了信物的纹章:
“这是上林苑里看管弓箭的宦官。看来是趁着休沐,特意来摸一摸‘方术’的虚实……动作倒是真快。‘即贵,愿勿相忘’——看来此人很想进步嘛。估计用不几天的功夫,上林苑就要来人宣召了。你们要做好面圣的准备。”
穆祺本想吐槽刘先生的博闻杂取,闻言却不觉讶异:
“这么快?宫里不需要派专人再做做查证?是不是太——”
——太草率了?
“不需要。”皇帝淡淡道:“宫中一向都是这样办事。看到那个信物了吗?那就是宦官举荐的凭证——如果举荐的方士确有真才实学,‘我’会赏赐给这个宦官十匹马、千两金,擢升三级;如果举荐的方士只是大言欺世的废物,‘我’就会以大不敬的罪名,将宦官和骗子同时腰斩于市,绝无宽待……这么多年以来,宫中都是这么办事,从没有什么‘专人’。”
穆祺愣了一愣,几乎说不出话来。皇帝的筛选办法当然是简单粗暴到了极点,但真想阴阳几句,却又无从下口——他面前的卫青、霍去病,乃至只闻其名的桑弘羊,不就是通过这种方式筛选出来的吗?
没错,让一个管弓箭的宦官来举荐神仙方术确实很匪夷所思;但从骑奴里荐拔出一个威震千年的顶级名将,不也是同样的匪夷所思吗?既然后者都有了实例,那凭什么前者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