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当月月末,穆祺定期检查三人团在网上下的订单,找到了一份由刘先生购买的长长书单,开头就是《政治学常见名词解析》
  穆祺:????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穆祺从购物清单上找到的书名越来越不对头了。一开始是《政治学名词解析》,后来是《历史纲要》、《经济学初解》,《初解》之后是《哲学简论》,然后是《理论及其实践》;直到最后,他看到了最大也是最厉害的杀招:
  《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
  第9章
  ……好吧,事情走到这一步,穆祺终于不能再坐视了。虽然很不想刺激古人,但在反复思索之后,他还是在晚饭后特意留了下来,请求单独与皇帝对话。
  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穆祺先前想了很多措辞,但只要看一眼皇帝的神色,就知道再不必做什么虚伪的客套。明白的人懂的都懂,他开门见山,只说了一句:
  “陛下最近似乎看了很多书。”
  “略知大概而已。”皇帝语气平淡:“尊驾有什么指教么?”
  “不敢。”穆祺道:“陛下读书的品味很好。”
  这句话是真心实意、毫不掺假的。穆祺非常清楚,邓老太太多半只推荐了前面常识性的书籍,后面更加复杂而精深的内容,应该是皇帝顺藤摸瓜,一个一个自己搜出来的;既然是一个一个自己搜出来的,那就能从书单的增长中看出皇帝思路的变化。而以穆祺的判断来看,如果刘先生能从几本常识小册子自己摸到《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那他的思路还真是别有门道……
  说白了,要是皇帝现在买的都是什么《xxx戏说历史》、《xxx大历史》,那穆祺才懒得管这桩闲事呢。
  穆祺叹了口气:“陛下不是在学数学吗,读这些书做什么呢?”
  听到“数学”两个字,皇帝面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旋即恢复平静。他道:
  “朕学数学,不过是想理解那‘生产力’运转的方式而已。但先生自己也说过,在不同生产力下世界运转的本质逻辑全然不同,朕闲暇之余,当然要看看这个时代对世界本质的理解……”
  不同时代对世界有不同的看法,这种见解在哲学中大概就叫世界观。在武皇帝当政时,受命搞大一统理论的董仲舒整出来的世界观是“天人感应”;武皇帝离世入幽冥,在地府中音讯不甚畅通,但断断续续也知道过不少后世儒家的理论进展,但以他的见解,无论什么“万物皆理”的理学,还是“心即是道”的心学,固然各有其精妙之处,但与“天人感应”的差别,其实都不算太大;而现代人所整出的那套世界观他倒不甚了了,当然想摸一摸它的成色。
  “那陛下看出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看出来。”皇帝面色平静:“我还在慢慢地想,可能要想很久。”
  穆祺心中立时就是咯噔一声响。要是皇帝夸夸其谈,全力炫耀自己的“感悟”、“体会”,那他其实也不会忧虑什么;可现在这个反应……
  皇帝又道:“不过,朕倒是看到了几条警句,印象颇为深刻,如今也在琢磨。”
  “……什么警句?”
  “第一句是‘国家是维护秩序的暴力工具’。”皇帝道:“第二句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委实精妙绝伦,委实发人深省。”
  穆祺:…………
  ——坏了,叫他看到真的了!
  这次谈话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因为皇帝绝不承认他开这些书单是有什么别的用意,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那都是自己不懂随便看着玩的。穆祺当然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但在实际中他也实在是揪不出来皇帝的辫子。
  在老老实实读了几个星期的政治经济学后,刘先生停止了四处挥霍地大撒币行为,只保留了一些定点捐助项目;被霍去病召集来的鬼火少年也不再搞那些大清早列队欢呼霍哥之类的迷惑操作,据说现在是被卫青拉去练武术去了——无论怎么样,都还算是正常行为嘛。
  所以说人性就是这样的,要是刘先生一开始就这么乖巧懂事,那穆祺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在亲身领会了三人组潜在的破坏力后,他就不能不对现在的平静生活大感侥幸,乃至于生出万分的感激了。
  圣上,有德啊!
  不管皇帝是不是在蓄意伪装,他愿意安分度日,那都是天大的好事。穆祺心有余悸,并不怎么愿意戳破这一层画皮,所以在任务回报中还赞扬了皇帝“遵守规则”、“态度良好”,仿佛改造的前景非常光明。
  既然改造的前景非常光明,委托任务的地府当然非常兴奋。十月下旬,地府专门发来消息,询问委托人,武帝的思想是否已经转圜,相关工作是否顺利?
  说实话,顺利与否其实不好讲。但皇帝最近的表现确实很不错——认真学习、从不惹事、安静克己、老实本分,再看不到一丁点刚来时雄心勃勃、所图甚大的影子——他现在甚至都愿意看一看新闻联播,乃至读一读历史杂志上批判自己的文章了!
  种种表现如此之好,难免也会激起穆祺的一点妄想。所以在某次晚间新闻后,他特意端出了一盘点心请皇帝品尝,并在彼此言笑晏晏之余,试探性的提出了那个疑问:陛下是否可以回心转意,接受地府那个扯皮了多年的判决?
  面对这样委婉而复杂的提问,皇帝的回答却相当果断。
  “当然不可能了。”他道:“你在幻想些什么呢?”
  “什么?”
  穆祺愣住了。
  如果以实而论,其实穆祺也不相信武帝这种精钢不可夺其志的狠角色会被区区几个月的见闻改变——那叫爽文,不叫现实;但他总以为,在被现代生产力强力刺激、巨量信息反复灌入之后,皇帝的世界观会动摇、会弱化,即使不能完全改变,那也总该表现出一点软弱和心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但凡刘先生有那么一丁点软弱的迹象,他精密设计的攻心之旅都不算是完全白费的。
  ——但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皇帝似乎觉得很可笑:“地府的判决纯属胡说八道,朕当然不能就这么认了。”
  武帝与幽冥纠缠多年,始终不肯承认地府判决的合理性,千方百计都不能说服。如今故技重施,顽固一如即往,却让穆祺颇为震动:
  “难道陛下看了这么久的现代政治理论,就没有受到一丁点的触动?”
  地府的判决当然不能说完美无瑕,但大致内容上还是公允的,功过是非,都说得比较清楚;判决中指责武帝穷兵黩武、滥施暴力、透支国力的种种罪状,即使放在现代的价值观中,也挑不出什么太大的毛病——这也是时空管理部门主动配合地府,发任务了结这桩旧案的缘故;否则封建老登狗咬狗,外人谁会多插手?
  ——所以问题来了,如果皇帝愿意吸收现代的政治理论,又怎么会对持同样三观的判决如此漠然,乃至于排斥之至呢?
  武帝哼了一声
  “朕当然很喜欢那些小册子。”他从容道:“非常有趣,非常发人深省——事实上,朕的一举一动,也时刻秉承着那些小册子中阐述的精神,从来不敢违背。”
  穆祺:???!
  刘先生要说自己别有心得,可能还没有人和他争论;但要说什么“秉承精神”,那穆祺就真有些蚌埠住了——什么叫“不敢违背”?难道哪本政治理论还强烈建议你穷兵黩武不成吗?
  “我愚钝。”他语气不善:“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皇帝轻描淡写:“朕不是和你说过了吗?那本政经理论中有一句话说得很妙——国家的本质,其实是暴力机器。既然是暴力机器,朕用一用暴力怎么了?”
  穆祺:…………
  他深深呼一口气,几乎无法言语。虽然只有短短几句交锋,但穆祺完全明白了,武帝并非是因为对现代世界的愚昧浑茫而口出妄言;相反,在将近半年的观察和阅读之后,他现在已经基本搞明白了体系运转的逻辑,并充分领略了现代理论的精妙;只不过这些新的论调并没能改变皇帝的理念,反而被他融合吸纳,用于构建自己强有力的三观——六经注我,六经注我,纵使千万般典籍语录,也只不过是供“我”构筑自身的材料罢了!
  与寻常的学者不同,皇帝学知识学理论根本不是用来反思用来自省的;他的意志如此坚定,自信如此炽烈,早就用不着什么三省吾身了。武帝主动吸收的一切知识,都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论点找更好更精妙的论据罢了——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用心大抵如此。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穆祺禁不住都有点恍惚。说实话,能够排除万难成就大事,所谓“精钢不可夺其志”的政治人物,大概都会有这么一点近乎偏执的自信。可是吧,作为被时空管理局搓磨久了的牛马,武帝这种近乎刚愎自用、一人独治的做派,却难免让穆祺幻视出某些微妙的即视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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