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让一让叔叔, 你踩着我家镜子了。”稚嫩的童音猛然入耳, 宛如一道闪电刹那间抽去了摊主的魂魄, 他一回头, 看见一个小孩子紧忙倒腾着小腿,将一样一样的物件从地上捡起抱了满满一怀,脏了的在自己衣襟袖口上用力擦, 又一样一样摆好。
嘴里不忘吆喝道:“瞧一瞧看一看哈, 这里有车驰的秀玉,北境的玛瑙,东海的水晶,人背马扛翻山越岭献到您面前……”
官丁空着手擎了半天, 见摊主并没塞来银两,突然怪眼一翻:“你叫什么叫!不让你在这做生意你耳朵塞棉花了跟我装聋作哑!”
旁边抱膀观战的一丘之貉, 适时抖落满腹毒汁, 幽幽道:“别废话了, 才刚领主大人交代过, 这些乱窜的流民里, 藏着不少北境的奸细, 他们如此胆大, 是仗着谁的威风?我看不如带回去, 查一查。”
“阿准, 快收摊!”摊主一看事不好,惹不起还以为能躲得起。
可吃定了他的那些人,又岂能看着到嘴边的鸭子就这么飞走呢?
“他们想跑!果然做贼心虚,还不给我抓起来!”官丁大喝一声,官威抖擞,震慑得四下百姓都退缩几步。
谢家是外地来的流民,没人认识他们,也没人替他们说话。这几个没实权的小官丁,不欺负他们欺负谁?
这种流民往往养一串替脚的驼队,一家老小吃喝拉撒,都在路上。
爬雪山,穿戈壁,长途周转在各个国家之间,每到一处先高价卖出那些异域带过来的物件,再低价采购一些此地有、外地无的东西带走,一圈下来,也不少赚。先干的一批早就发了家,轮到谢玉这里,日子却不大好过了。
因为这个时候,正是北境左道倾率军叩响飞云关,虎狼之师撞碎关卡、攻破城池一路南上,凌敬节节败退的时候。
全国上下都不好过。
人总觉得不定哪天就会死,怎能踏下心来去干正事?善良君子麻木收敛,卑鄙小人横行霸道,反正能捞到的油水当时一定要捞,能占到的便宜即刻就得去占,他们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用来预防万一,而这些东西无论积攒了多少都是远远不够的。
摊主一边拦住官丁,一边掏出碎钱使劲塞,还不断赔着小心:“官爷您看您哪里的话,可要吓死小人了!哪有像我这样拖家带口当细作的,小人今天没开张,改天我一定加倍孝敬您……”他满脸堆着不由衷的笑,一看像哭似的。
官丁乘胜扬威,上去一脚给人踹翻,还凭空劈了一鞭子,险些没抽在人脸上,破空之声,尤震耳鼓。
四周百姓被他吓得心惊肉跳,小孩子喊了一声“阿爹”要扑过去,被踹倒在地的摊主挺起身来一把推开:“阿准快走!回家去!”
官丁一脚踏上那摊主胸口,将人踩在脚下,用手中的皮鞭指他脸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爷爷本想教你做人,你偏偏要当孙子。今日非让你尝尝爷爷的厉害!”
阿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林婴像被什么揪住了心,多看了那孩子一眼。
阿准,这个小孩子就是谢准?
“岂有此理!”人群中冲出一个身影,气势汹汹而来却穿过官丁而去,整个人像是一团虚影,扑空之后,自己也怔住了。林婴心里一动,上前一瞧,是谢修竹!
终于找到他了!他的身上,也挂着一把修竹剑,林婴收紧了自己手里同样的那把剑,左辞道:“此剑有灵,剑魂已经随主人去了。”
所以谢修竹身上带着剑魂,林婴带着剑身,他们两个都被镜花水月拉入了幻境。
林婴终于找到他了,迫不及待道:“谢公子,趁现在尸骨未寒,请你马上随我回去,一切还有转机!”可是眼看着谢修竹似乎还沉浸在方才扑空的怔愣里,看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重复:“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根本听不进去林婴的话。
林婴这才想起,魂魄拆分之后五感缺失,人也变得记忆缺损懵懵懂懂,马上道:“谢公子,你不记得我,可一定还记得这把剑吧?”
说着将手中修竹剑递到他面前:“我是来带你回去的,请你跟我走吧。”
谢修竹看见修竹剑果然一愣,可是紧跟着他拔出自己的那把再三确认,笃定道:“你那把是赝品,我这个才是真宝!你拿到我面前是想以假乱真吗?”
林婴:“我……”
“别打我爹,我们是好人、我们是好人……”谢准的叫声打断了两人对话,谢修竹猛一回头,看见那个官丁当街殴打谢玉!他转眼又将林婴抛之脑后了。
真是作孽!谢修竹死后干嘛还要看见这个!左辞了然林婴的心意,对她道:“幻境里面发生的一切,都是按照记忆做成得卷轴,你们只能旁观,不能更改。”
话音刚落,谢修竹忍无可忍又冲了上去,可是他的剑劈过去却挨不到那官丁的身,他就像一团虚幻的影子,无论使了多大的力气,也根本接触不到其他的人。
儿时的谢准还挂在那官丁的腿上不住央求:“啊娘病了,等钱抓药!能不能容我们等娘病好,凑够了盘缠再走啊?求求你,求求你!”
谢修竹大吼一声横冲过去,不出意外又扑了个空,官丁也吼了一声:“滚!”猛一甩腿,把小小的谢准踢开,那孩子滚身爬起来,吐了一口血,谢修竹追上想把他扶起来,虚幻的手却穿过他切实的胳膊,根本抓摸不到。
小谢准艰难翻身,仍不忘记咚咚给官丁磕头替自己父亲求饶。
谢修竹眼瞧这些,五内俱焚!他像一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笨熊再度扑上去厮打官丁,企图隔着遥远的时空去保护他弱小的亲人,可惜那官丁根本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他的拳头像是打在了云里雾中,根本无力回天。
此刻,一个老朽的声音对他说道:“修竹,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冷静一点。”
这是……谢准的声音?他在哪里?林婴看不见,但是谢修竹明显也能够听见,他嚎啕道:“爹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做噩梦了,你快把我叫醒过来。”
谢准轻轻一叹:“傻孩子,这不是梦啊。”
谢修竹不肯承认:“这是梦!这就是梦!我不想看,我要醒过来,我要去练功。”
林婴一怔:什么练功?他该不会忘记自己已经死去了吧?
左辞暗叹一声:“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修竹啊,你是一个好孩子,让你看我这样,虽然残忍,但是为父迫不得已!我要你牢记你今天的感受。永远也不要忘记!
因为今天你看见的景色,在你父亲小时候,曾经看见过无数次。我们谢氏是什么出身,我告诉过你,你可还记得吗?”
谢修竹已经哭泣得不能自已,他断断续续道:“儿不敢忘,我谢、谢氏先祖,乃是商、商贾出身……”
谢准道:“没错,你爷爷,太爷爷,家里祖上每一个人,都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为了倒卖一点货物,经常要含着生姜人背马驼的爬雪山,一路走来,家人们浑身长满了冻疮,你太爷爷冻掉了两根脚趾。
还有时候,白天将自己埋入沙堆躲避烈日,夜晚凉爽了才能爬出来行走戈壁,爹爹我,就是在贩货途中,这样一个沙子窝里出生的。”
谢修竹点着头,低低地哭泣着。
“可是这一点至暂至轻的苦楚,比起战乱年间,遇见匪患、遇见刁官,又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我记得那时候,我和家人白天不敢休息,夜里不敢睡觉。随时随地头枕钢刀,没有一天安宁。好不容易走出了荒山野岭,以为终于出头了,可笑的是,入州过府的时候,又要给州官领主纳贡抽条。
从官到兵,没有一层不扒咱们的皮,我眼看着一路上不停的丢失着货品和人命,兜里的钱越来越少,爹娘点头哈腰,见庙烧香、遇佛磕头,既要献财献宝,又要任人凌辱低瞧。咱们谢家苦苦求存,我的心时时刻刻都在滴血!”
谢修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抬头正看见官丁抓走了谢玉,小小的谢准苦求不饶,灵机一动光着脚丫跑到领主府前擂门告状去了,一路上好多人围观,却没有一个人肯帮他一把。
他擂门喊冤,说要见领主,被门房的奴仆轰苍蝇似的驱赶。他不依不饶,赶也不走,颇有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奴仆被他烦的,一人拿扫帚,一人举门闩,凶神恶煞地警告他道:“老子正在午睡再敢砸门就打死你!”
谢修竹感觉自己的心像被刀剜出来,捏碎似的疼!
这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到底谁能惩恶扬善,替无辜之人伸冤!
谢准还往台阶上扑,林婴也为他捏汗,便道:“谢公子,往事不可追,你要朝前看!谢家对我忠心耿耿,我从来没有忘记你们,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保证有你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你一定看过……”
“不要!”林婴话没说完,谢修竹怒吼一声冲了出去,林婴一回头,就看见小小的谢准倒在了棍棒之下,身体一阶一阶地滚下来,鲜血顺着台阶淋了一条线,刺目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