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平素爱茶的段清州,难得自斟了一杯酒。
他嘴角轻勾, 将白玉酒杯捏在指尖揉搓:“清州此次,又多亏了公主。”
严晚萤正在咬卤牛肉,嘴里含糊道:“唔, 咱俩谁跟谁啊, 跟我还客气啥。不过希望你下次能机灵点, 别给我找麻烦。哦, 对了,朱雀楼今天的营业损失,算在你账上。”
段清州:……
公主还是一如既往地, 爱钱如命。
还有, 爱吃如痴。
看看,好好的姑娘都成什么样子了。爪子油亮反光,筷子换盏如风,小嘴不停地吧唧吧唧, 唇角还粘着葱花……
段清州不由地笑出声。
不过,突然就觉着她虽吃相不雅, 但胜在娇憨可爱。
他忽然伸长了手到她唇边, 指尖温柔, 一颗一颗地帮她摘着那几点葱花。
严晚萤愣了一愣, 不自觉地抿唇, 只剩纤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见她整个人呆呆的, 段清州捡完她脸上的葱花, 又接连给她那精致的小银碗里, 夹了两筷子红烧肉。
“公主快吃, 天气冷,菜该凉了。”
她微红着脸抱过小银碗:“驸马你也吃,别光顾着喝酒。”
段清州立即把自己的碗挪过来,满是期待地瞧着她,一张脸笑成了朵迎春花。
她傻里傻气地埋头吃自己的,直到被他那目光刺得脑门生痛,才完成任务似的伸长筷子,给他夹了一块肉。
段清州终于满意地笑了,将那块肉咬一口,道:“不错,比官司好吃多了。”
“大理寺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他吞了酒,望着眼前一脸担忧的她轻笑两声,“我保证,不会有下次。这回砍掉他邹天师的羽翼,下回就该连锅端了。”
严晚萤暗暗心惊:“此次细柳巷的大火,真是那个什么南城分教干的好事?”
他浅笑若常:“呵,不是我也栽他们头上。迷药有几大包,我安排人放在神像下面的蒲团里,想必这时候,刁大人已经搜查到了。啧啧,铁证如山啊。”
严晚萤:……
这啥套路,反栽赃?
段清州这厮够黑呀,竟然以暴制暴,反打也不讲究基本法,一点杰克苏的正能量都没有。
瞧见她无比精彩的眼色,段清州苦笑了一下,轻道:“我知道公主在腹诽些什么,但我对他们没必要手下留情。嗯——公主想知道我跟邹天师这伙人的恩恩怨怨么?”
这是要跟她交代故事背景?
在连载的篇幅中,原著作者“十八块腹肌的驸马”并没有写明男主和邹天师的爱恨情仇。邹天师目前只是一个推男主下祭天台的工具坏人,为了给女主制造救赎机会的npc。
不过作者也说了,这一块的内容将在后续情节中会详细交代。鉴于人家已经鸽了,严晚萤是无法从小说情节中获得信息的。
此时段清州申请主动交代,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洗耳恭听总不会有错。
就当是补全番外吧。
“我想听。邹天师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逼死驸马,而驸马也想找他复仇,到底从前发生过什么事?”
段清州目光渺远起来,怔怔地望着天上那轮圆月。
他的思绪似乎已经回到往昔,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久久才道:“我十四岁便随父母征战,战场上都是拿命在搏,无比惨烈。这样的日子虽然九死一生,却比那些在阴谋里倾轧的日子,好上太多……”
他的十六岁,都萦绕在“墨城之围”的阴霾中。
墨城被北凉国大军围困两年,弹尽粮绝,五百将士死守于此,等不来援军。
城中已经发生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祸。再多等一日,便再多一日的悲剧。
为了墨城百姓,父亲段商决定不再坚守。
然而这两年的抵抗,早令北凉国大将军怒不可遏,他曾放话说“城破之日,便是屠城之时,墨城上下即便是虫蚁也甭想活命”。
投降,要遭屠城;不降,墨城已到大限。
父亲母亲毅然决定,牺牲自己和残存的百余名将士,保全墨城百姓。
那日,父亲在演武场召集了全城百姓。他独立在寒风中,声音洪亮而沧桑:
“我等殊死守卫二载,援军不至,而今弹尽粮绝,百姓凄苦。若降,只恐城门一开,西凉大军涌入,肆意屠戮性命。段某思来想去,只有一法可行。”
“你们将我夫妇二人枭首,挂于城墙之外,尸首鞭挞凌虐,扔于护城河中。而后,再挂降旗。对西凉国称:‘全城百姓早就要降,是我夫妇负隅顽抗,百姓们忍无可忍,激愤杀之。今愿臣服贵国,只求保全百姓性命’。”
“全体兵卒缴械,跪降。若捡得一命,乃为幸事;若惨遭屠杀,是为殉国,当视死如归。”
“军中有少年兵卒七人,皆未满十六岁。他们几人可扮做百姓之子,混在其中。愿百姓们看在我夫妇的薄面下,收留他们。若逃出生天,往后……尚有可为。”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亲这是要把北凉的怒火引到自己的身上,从而为手无寸铁的百姓们,求得一丝生机。
也为他,留下一丝生机。
可是这种活命的机会,他不想要。活下来又能怎么样,等待他的是比死亡更加残忍的回忆、比死亡更加苦痛的仇恨。
他想要和父亲母亲一起,离开这人间炼狱,共赴黄泉。
可惜父亲根本不给他回绝的余地,说完这些话,夫妇二人便在他面前,双双自裁。
只留下一个哭成泪人的悦书,拼命捆住他挣扎的双臂。
他自此,便什么都没有了。
百姓们恸哭许久,还是按照遗言,含泪将父亲母亲二人的头砍下来,挂在城门外 ,尸体砍到血肉模糊之后扔进护城河,向北凉国投降。
果然,北凉国将军见此情形大喜,接受了墨城的投降。
虽然余下的百余名将士被杀死泄愤,但全城百姓的生命,好歹是保存了下来。
后来,他和其余几名少年辗转逃了出来,在半途中,遇上了燕国援军。
是,那书信中本该三月就抵达的燕国援军,两年后才姗姗来迟。
如今才到达的理由,也是可笑——只因邹天师说,这日出兵才是上吉,大军出师,百战百胜。
这些年,他深入详查,才摸到些门脉。这个邹天师和他的马拉哥必神教,在暗中行反间之事,敛财杀人,盗取机密,扩大势力。
而段家军和他父亲段商,在驻地隐秘地剿灭邪徒,破坏传教,是邹天师最大的绊脚石。
“我接过了父亲的重担,这些年,没少和这邪教作对。因而邹神棍把我视作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段清州幽幽地叹了口气:“公主之前说的没错,我一直在靠燃烧仇恨苟活,性子越来越冰冷极端。”
严晚萤摇头:“我不认为驸马冰冷极端,至少你从没有做那伤天害理的事情。无论你是斗邹天师,还是救葛将军,都不全是为了自己的仇恨……包括你娶我,为我解围,皆是出自一颗良善之心……”
“我答应娶公主,可不是出自什么良善之心,”他拾起眼眸,目光含着某种跳跃的情绪,胶着在她身上,“我是有私心的。”
她的脸颊被气氛灼烫得有些火辣,颇不自在地缩了手,尬笑道:“哈哈,我当然知道驸马的私心,不就是看上我的嫁妆银子么。”
他自嘲地笑起来,淡淡地收了目光:“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严晚萤依然尴尬,心急想要扭转话题。
这时,她无意间瞥见自己右手上戴的红玛瑙戒指,急中生智,赶紧回到谈论段清州的双亲上:
“驸马,你母亲段夫人是赫赫有名的女将军,我好生仰慕。你能说说她的故事么?”
提起他母亲,段清州果然上钩,不仅心情变得很美丽,话也多起来:“我母亲是将门独生女,当年在京城也是有名的美人,不仅如此,她还武艺高强、天生神力,能单剑斩杀猛虎……”
说着说着,他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到里屋的柜阁里翻找。
半晌,神色郑重地拿出一个装裱精美的画卷来。
“公主你瞧瞧,这便是我母亲。这张《马上巾帼》是我前两年画的,那时候回忆还不那么模糊,算是比较得神韵。”
严晚萤有些不满:“驸马倒是藏得挺深。怎么,是怕我找出美人图来,一开心就拿到朱雀楼挂上了么。我才不会那么蠢呢,这画一看就是你母亲,我如何会……”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噎住了,双目圆瞪,像见了鬼一般死死地盯着那张画。
“公主怎么了?这副模样……”
段清州见了她的神色瞬间疑惑,拿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失笑道:“你那对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这张画,可比你白日里见的那些‘祭祀鬼画’敞亮多了,只有邪神小鬼才会怕的。”
“这、这真是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