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它们无声诉说着什么,竭尽全力渴望将话语传达给对方。
  “别哭了,眼泪可比羽鸟的水晶蛋还金贵呢,你都这么大了,多让人笑话。”一个替身使者伸出手指,在兰索眼下一抹。
  “我就说放这小子一个人去寰宇不行,说好的救兵人呢?”
  一个忧心忡忡的声音道。
  “那个自灭者马上到了,本来提前能到的,结果她迷路了。”
  一个略微丧气的声音回答。
  “啊,自灭者?那就不奇怪了,救兵厨艺怎么样,能吃吗……啊!我给宝贝做的毛衣还在天台晾着,他带没带啊?”
  “你那毛衣织的都漏风,花纹样式还旧,我们兰索这么年轻帅气一小伙子,才不穿你那老太太被单。”
  “说谁老太太被单呢?是不是想打一架?”
  话音刚落,两个外层的替身使者扭打了起来。
  “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星神还剩几个,主教联系的这个阿哈靠谱吗,听说是欢愉来的,没听说过这个命途,副作用强不强啊?”年迈的声音担忧道。
  “不知道,但祂答应了会在虚无里保护兰索,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祂了……”
  “靠谱个屁,没看祂都把小兰索弄哭了吗,真气人,怎么当的星神,连哄小孩都不会。”脾气相当火爆的女声道。
  她一说话,周围的灰雾都噤声了,与此同时,一个强壮的替身使者抡圆了膀子,怒火中烧。
  “他也到了谈恋爱的年纪了呢,对象是那个金发的小朋友吗,看上去脾气很不错,好想知道对方家里是干什么的,我们兰索家境殷实着呢,可不是人人都能有十个令使干爹干妈!”兴奋的女声低低道。
  “干嘛,老毛病犯了又开始给人说媒?这年头时兴自由恋爱,可不是你老家。”
  “我知道呀,我就是八卦,那小孩看上去真好看,好想捏捏他的脸。”
  “那孩子叫砂金,有钱着呢,我们兰索嫁过去包吃包住,日子美滋滋,我穿越回来的,先告诉你一声。”
  “切,不就是仗着自己记忆比较清晰嘛,再多说两句,好听,爱听。”
  “谁还记得外面橡木家系的天环族放大读条呢,大战关头危机时刻你们怎么这么悠哉……啊,兰索又哭了!!是谁欺负我儿!!”
  “别咆哮了,还不是主教阁下又说重话了,我就说对小孩要温柔耐心,一群没养过崽子的别来质疑我的育儿经验。”一阵嗑瓜子的声音传来。
  “是是是,你厉害……”
  语气各异,声线迥然的音色直达脑海,灰雾组成的替身使者在身旁浮动,兰索用袖子抹了把眼泪,震惊地环顾四周。
  那些声音又消散了,仿佛被雾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主教阁下,我听见卡黛雅和卡瓦亚齐婆婆的声音了!还有其他人。”兰索焦急地向维利多求证。
  主教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他仰望天际,眼珠中倒影着从天际泼洒而下的、虚无的阴影。
  “兰索,那时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说清我们的死因。”
  提起死亡,他的语气并不沉重,反倒像是卸去了一切,神情轻松,笑容温和。
  “在那场被所有人认为是胜利的战役里,我们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建造并启用了五台以命途伟力驱动的屏障中继器发动机。按计划,艾卡亚什阵线iii的所有前列卫星同时启动,将在整个星系内撑起一道足以抵挡虚无脚步的防火墙,但可惜,我们失败了。”
  “我们狂妄地认定自身有与虚无对抗的资本,结果就是,虚无依旧侵染了这颗星球。但艾拉蒙德,你的老师,在死前最后一秒按下了第五台中继器的启动开关,屏障立起,将这颗即将死去的星球隔离在了ix之外。”
  “中继器使得时空被拉锯得无比漫长,生命的进度趋近于零,或许你还没意识到,无论是你庭院前那棵巨树,还是我们,都维持着死前最后一秒的样子。”
  随着他语言的落下,维利多的皮肤变得干瘪、皱巴,像极速老去的树皮。
  兰索震惊地望着他,不仅惊讶于内容,更震撼于对方的‘死亡’,他抓着对方的袖子,眼泪又流出来。
  “我们不愿面对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我们坚信艾卡亚什是崇高、无上、永恒的福音地,而我们,终于找到了这座永恒不变的乐园。”
  “我们死去那天,一场罕见的星磁暴降临于此,导致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天空都会重复这罕见的天象。植被始终茂盛,生灵的数量永远无法增长,这片土地按部就班地上演末日时的景象,不可改变,不可动摇。”
  “人们总会偏执地追求美梦,下意识抗拒接受如此残酷的真相,即便有不少人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但大家互相安慰,彼此蒙骗,渴望度过没有战争的、最宁静的生活,渐渐丧失了关于死亡的记忆,坚定认为自己只是凯旋的普通士兵,直到……我们找到了你。”
  维利多用力握着兰索的手,他的躯体被抽成灰雾丝线,向着高高的天幕飞去,又宛如始终惦念着什么的风筝,在虚无中挣扎着,不曾脱离兰索的视野。
  “或许是对虚无的执念催生了我们的意志,我们不清楚你的父母是谁,大概是在战争中死难的爱侣,他们将你安置在一个结实的山洞里,那时的你因饥饿即将夭折,在一次巡逻中,我们找到了你。”
  维利多望着他,依稀间,他回忆起自己越过山野时听见的风中残烛般生命的啼哭。
  “为什么我没在虚无中死去呢?”兰索哽咽着问他。
  “是啊,我曾经也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个孩子是幸运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我从阿哈的话语中得到了解惑——你的双亲应该有着令使的能力,他们对自己所行命途的体悟如此深刻,以至于在那几秒里,他们保护了你。”
  “再强大的普通人,在星神的伟力面前也渺小如虫孑,可凡者的荒诞与可畏都在于此。”维利多叹息一声。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你长大了,或许因为你还活着,又或许因为你是受庇护的、特殊的那一个。当你十几岁时,哪怕再自欺欺人,愚钝自私的我们也意识到……你该走了。”
  “我不想自己走,我想和你们一起走的!”
  兰索用力抓着维利多的手,竭尽全力地大喊,试图挽回。
  可对方的面容依然破碎,躯体形同枯槁,他悬在空中,无数替身使者向他伸手,在即将接触的一瞬间被隔绝。
  维利多心碎地颤抖了一下嘴唇,声音幽幽递来。
  “我们恳求愿意帮助我们的星神瞥视,除了阿哈,没人愿意穿越虚无注视一颗死地之星,但只要屏障存续,祂就不能插手此间一切,最后,我们决定关停最后一台中继器。”
  “兰索,我们唯一的愧疚,就是当初私自干预了你的意志,利用你对探求寰宇的热情,暗示你打开了那扇门。”
  维利多的声音飘忽不定,他年迈浑浊的语调开始哽咽,淡薄得如同风。
  兰索发现无论自己怎么用力,都抓不住他了。
  他突然回忆起过去,自己发现那扇门可能通往外界后兴致冲冲跑去告知主教时,主教脸上那抹鼓励又释怀的笑意。
  “实际上,我们并没有把握能在屏障破碎后保护你不受虚无的侵染,但我们和阿哈做了笔交易,祂答应我们,即便死亡,也会将我们安置在你身边,哪怕失去记忆,没有意识,我们仍是你的家人,会保护你到最后一刻……”
  维利多的身影倏然破碎,他化作一缕灰雾,高高地飞向天际。
  “等等,等等!”
  “别走。”
  兰索猛地跪在地上,手掌颤抖地想要抱紧什么,最后,他只能抱紧自已,悲伤又哀恸地嚎啕大哭。
  “所以别哭了,打碎这片屏障,穿过虚无,去寰宇中,去更远的星穹吧,我们的孩子。”
  万千朦胧的音调在梦中回旋,汇入那片灰色的汪洋。
  梦在此刻终结。
  ——
  兰索在酒店大堂醒来,他醒来时,无数头挨着头的替身使者紧张兮兮地盯着他,见他苏醒,都高高抬起手臂,彼此庆祝。
  他怔怔地注视着这群没有思维的家伙,眼泪又流了出来。
  这些他以为是自己触感末端的本源衍生物里藏着的,原来是家人的灵魂吗?
  见他哭了,几个替身使者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和鼻涕,另外一些互相打架,搜寻场地,仿佛要找出是谁惹兰索难过了。
  不一会,没有独立生命的使者们就开始满地掐架打滚。
  兰索的眼泪又憋了回去,他吸了吸鼻子,心情复杂地盯着这群家伙。
  实际上,他在脱离太一之梦前,已经花了大量的、不可感知的漫长时光整理思绪和心情,可离开那样的美梦,还是心情沉重,怅然若失。
  他坐在地上,什么匹诺康尼、星核猎手都不想管了,他抱紧其中一只看起来最像卡黛雅的替身使者,委屈巴巴地抽鼻子。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