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谁说的?”一道悠扬又平淡的疑问被风递来。
  三人同时看去,只见郁沐踩着拖鞋,倚在长砖堆旁,手里拿着一枚红彤彤的果子,上面有一圈整齐的牙印。
  “干不好活的人没白珩可见。”
  “你来做什么。”镜流问。
  郁沐不解:“这是我家,这块地,以及地上的所有生物都是我的,我来监工不是很理所应当吗?”
  他走到墙边,看着没涂平的墙面,“这是谁干的,一点都不用心。”
  景元当即指向丹枫。
  第一次抹灰不大熟练的丹枫:“……”
  郁沐眼睛一亮,跳上丹枫背后的金属矮架,坐在两根横梁之间,晃着腿,脚尖不小心触到丹枫的腰,严厉道:
  “不合格,重新抹。”
  “知道了。”丹枫按住郁沐的小动作。
  正好这时,刃带着两桶涂料回来了,也不知道好不好用——他们四个人里没一个干工造的,只能拍手叫好。
  四人继续开工,郁沐监工。
  “这边不齐,镜流,你看好再放。”
  “丹枫,你手不要抖,都抹歪了。”
  “应星,你让一让,不要故意挡我视线。”
  “景元你……在往我家墙砖里偷偷洒什么呢?”
  景元收回捻着尘埃的手:“没什么。”
  啧。
  郁沐闭上眼,庭院中熟悉的草木气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钢铁石料的生涩味道。
  临近傍晚,夕阳从远处的飞檐坠下,人工制造的太阳收敛热量,风捎来丝丝冷意。
  景元和刃在交谈,镜流独自摆砖块,墙上的豁口被慢慢修补,变得整齐。
  灰暗的工造灰一点点涂抹在墙上,长而直的墙缝消失,太阳落下,目力所及的视野中,丹枫用刮刀刮下墙刷上结块的涂料。
  纤薄的刮刀十分锋利,薄若纸片,他专注地用利刃刮掉多余的灰料,忽然,对某人的视线若有所感,歪头瞥去。
  如青玉的湖绿色目光直直投来,摄人心魄。
  日光落下,眼角的红痕如火般燃烧。
  郁沐一怔,咬着果子的动作顿住。
  夕阳染渡郁沐的金发,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明亮的色调。
  这一幕似曾相识。
  无数次从梦中醒来,感受罗浮仙舟千载不逾的日光,他记得龙尊遥望他的每一瞬光阴,隔着浩渺云水、无垠晴空、汹涌怒涛,向他投去孤独而沉重的目光。
  丹枫的神情总是凛然冷酷,为万载旧业所困,深沉,不可言明,但现在,他的视线似乎与过往有所不同。
  哪里不一样呢?
  郁沐思考着,无意识舔了一口果肉。
  丹枫的目光猝然断开,转过身,背影颀长孤高,纤尘不染。
  “郁沐,这里的墙补好了。”景元的声音突然切入。
  “我看看。”
  郁沐潇洒跳下石堆,走向墙角,检查工程质量——很一般,但暂时不会倒。
  狠狠使唤云五,结束晚间消食活动,他大发慈悲道:“行吧,跟我来。”
  一行人穿过前院,走到卧室前,拉开横向滑门,白珩静静躺在被褥间。
  “白珩。”镜流快步上前,跪在白珩身边,捉住她的手,狐人少女手掌的温度略低,还有生命体征。
  “她为什么无法清醒?”
  郁沐:“因为你的好徒弟提前打破了稳固她灵魂的持明卵壳,灵魂与躯壳融合不够密切,神智游离,无法清醒。”
  闻言,镜流冷锐的目光扫过景元。
  景元:“……郁卿,现在该怎么办?”
  “办法有的,只不过,具体要不要采纳,需要你们自己商量。”郁沐站在门口,话虽如此,却是看向丹枫。
  丹枫正站在角落里的矮柜前,身后便是栩栩如生的龙尊木雕,闻言,他的目光从木雕上移开。
  镜流斩钉截铁道:“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接受,你只要告诉我,我自会办到。”
  “是吗……”郁沐摊手,“办法就是,带我重回鳞渊境的持明禁地,我需要研究持明卵的构造。”
  “你想再造一个持明卵。”丹枫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其余三人对白珩的情况一无所知,不代表他也一筹莫展。
  郁沐:“不是我造,是龙尊大人你造。”
  三人同时望向丹枫,神色均变得凝重。
  在场诸位,没有不知道饮月亲自动手的后果——他曾惨痛地失败过一次。
  镜流立即拒绝,“不行,我不允许。”
  “不能由你亲自来吗?”刃对此提出质疑。
  “不能。”郁沐回答得很干脆,“我的力量已经在第一次筑卵的时候耗尽了,眼下,能用云吟还原持明卵内生态的人只有持明龙尊。”
  “且不说丹枫是否愿意,如果失败了……”景元严肃道。
  “白珩就会死。”郁沐抱臂。
  “当然,即便什么也都不做,她也活不过第三天。
  灵魂会在不适格的躯体里逐渐逸散,很快,这里的狐人将永远成为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室内一片死寂。
  压倒一切的紧迫感宛如手掌,掐住四人的喉咙,令他们呼吸困难。
  如何抉择,这问题在步步紧逼的危机感下不值一提。
  “你有多少把握能救活她?”景元低叹。
  郁沐道:“只要龙尊大人配合,十成。”
  镜流握紧白珩的手,不舍地望着故人的眉眼,“希望你不是在说谎。”
  “十成,不愧是「罗浮」最有潜力的丹士。”景元不禁感叹。
  刃:“饮月,你的回答呢?”
  丹枫蹙眉,这让他看起来更加不好相与,“鳞渊境是持明族的禁地。”
  “事到如今,你担忧龙师会问责?”镜流一哂,“你家的禁地已经进去过不少人了吧?”
  话虽然不错,但在龙尊面前这么说,总还是有点找架打的嫌疑。
  郁沐想。
  丹枫不悦地蹙眉,“这与龙师无关,禁地内有持明阵锁、撰纹封印,他若是想进,必须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我没问题。”郁沐欣然应道。
  ——
  巨大的持明宫墟淹没在潮涌之下,自雨别引导古海之水掩覆玄根,近来唯有饮月之乱时搅动海水,为诛灭孽物,才得以见到龙尊开海的胜景。
  眼下的郁沐自然是没这个眼福。
  在众人商议行动计划时,景元、镜流和刃选择留在家中照顾白珩。
  担忧两位魔阴身患者重回故地,受到过往记忆的刺激,失去理智大开杀戒,景元守着二位,理所应当。
  丹枫在入水前为他施了云吟术法,使他在水下也能活动自如。
  龙尊重归古海,如苍龙驭水,云吟腾化,存在感稀薄,随时都会解裂,消失。
  他注视着亘古如一的古海,在苍冷水流拂动中望向身侧。
  此处绝景奇胜,深壑险绝,庞大宫墟盘踞于海底,深沉而恢弘。
  郁沐站在陡峭的石崖上,欣赏沉在水底的古海宫墟,并无明显的惊讶。
  鱼群自他飘荡的衣角处游走,对此处的活物浑然不觉。
  “你不是第一次来。”丹枫抱臂,不带感情地说了句。
  郁沐抬手,捉走一条迷路在他衣摆的小鱼,轻柔地送入海流中,语调染上苍水的冰冷:
  “幽囚狱的界门藏在鳞渊境。”
  丹枫对此未置一词,他当然清楚郁沐的言外之意——作为出入幽囚狱的劫囚犯,他到过鳞渊境再正常不过。
  “我带你去找持明卵。”
  郁沐:“好。”
  丹枫宛若游龙,顺着斜坡下降几米,回头一看,只见郁沐仍站在崖边,翘首以盼。
  他只好游上去,在郁沐明亮的目光中质问:“为什么不走。”
  “就这么走?”郁沐此刻的表情比见到宫墟群更震惊。
  丹枫疑惑:“不然?”
  郁沐的短发在海水里起伏,像轻盈飘逸的金色海藻,被水涤过的瞳眸敛去冰冷,浓烈的遗憾晕染开。
  他上下打量丹枫:“我们现在在水里。”
  丹枫:“所以?”
  郁沐:“你不变成龙吗?”
  丹枫:“你是打算向鳞渊境中的持明宣告,我们来了?”
  话虽如此,但……
  郁沐想象着龙尊现出龙相时垂云翻卷、溟海尽开的景象,不得不闭上眼,遏制蠢蠢欲动的冲动。
  他怕自己会手动按住丹枫,去找对方藏起来的尾巴。
  过分期待的目光被人为剪除,丹枫本该感到轻快,心里却有某处被戳了一下,冰凉又奇异。
  他沉默片刻,拎起郁沐的衣领,不待对方回神,纵入海底宫墟中。
  宫墟深处,巨大的莲状植物有着隔水性极好的叶片,根系粗壮,生命力旺盛。
  台阶上,一枚枚持明卵生长在边缘,叶片饱满,外壳晶莹剔透,卵中游弋灵光,奇妙的金色勾勒出龙鳞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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