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隔着绷带,一点点向指根推动肌肉,郁沐相当有力,捏得嘎吱作响,脆响甚至有点令人牙酸。
  刃蹙着的眉头更紧了。
  大概是痛的,因为刃条件反射地要收手,又被郁沐不容抗拒地拽着手腕往回拉,牢牢钳制在手中。
  治疗是分疗程的,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无论用药还是理疗,效果都会大打折扣。
  暴力疗法残忍但好用,医德丰沛的郁沐深以为然。
  因此,他捏得更起劲了。
  就在他结束的时候,忽然,身后,家中宅门上的铁锁发出叩的声响,起初郁沐以为是风声,但很快,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因为,那扇沉重的大门,缓缓地开了。
  ——吱嘎。
  门板蹭过地面砖石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无比清晰。
  郁沐脑子空白了一瞬。
  他此时跪在地上,转身,衣摆被水浸没,丹鼎司的制服是青绿色,如同池中漂浮的叶片。
  树影婆娑,将本就不算明亮的他彻底笼在阴影里,唯有支离剑斑驳的金色裂痕足够耀眼。
  它斜放在盘虬的苍木根系,静静地昭示自己的存在。
  高挑的人影迈过门槛,走过廊檐,进入月光洒落的范围内。
  他孤身一人,龙角苍亮,站定在台阶下,双眸青幽,如平静水面,透着化不开的复杂和难以言明的残酷。
  他的目光掠过支离剑,落到刃的脸上。
  故友受孽物赐福,改换身躯,触犯生死禁忌,与他一同铸下大错,罪业未偿。
  怪不得自他接近郁沐的宅邸,游龙臂鞲便开始发热,久违的温度感应着成双之物的位置,催他来此。
  刚好,他想要去见的人也在这里,真是……巧合。
  丹枫向前迈步,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只一眨眼,击云便已经出现在他臂弯中。
  鳞渊珠在神兵中跃动,云水翻卷,水意覆上枪尖,在地上留下一道笔直的湿痕。
  他一步一步,踏过石板,向庭中树走去。
  郁沐瞥了眼身旁的刃,思索几秒,没动。
  击云的冷光晃了下他的眼睛,令他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到面前人身上,龙尊的神情孤傲冷寒,他睨着郁沐,击云的枪尖一抬。
  以为下一秒被戳穿的会是刃的咽喉,郁沐刚想惋惜,唇上却忽地一冰,冷硬又尖锐的神兵顶开齿列,压上了他的舌面。
  郁沐瞪大眼睛,被迫张开嘴,口腔内部被云吟的寒意浸过,有种喉咙被剖开的错觉。
  丹枫垂睨,音色如冰掷地,令人胆寒。
  “你的化龙妙法,实验对象是谁。”
  郁沐一怔,意识到了什么之后,沉下目光,他脸上的空白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甚情绪的从容和平静。
  他用牙齿咬住枪尖,在对方的注视下,单手握住击云,强硬地往外一拉,云吟在他唇边一荡,一点水痕顺着嘴角流下来。
  他颈侧的皮肤平整又苍白,被水液涂抹,仿佛添了一道伤疤。
  丹枫敛去眼中的惊讶,换上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警惕。
  只见下一秒,郁沐抓着击云,抵到了自己颈下,最靠近动脉的位置。
  他嘴唇一张一合,牵动皮肤,青森血管便在凌厉的枪锋上跃动,危险至极。
  “龙尊大人,质问他人的时候要对准这里,比较有气势,以及。”
  郁沐向前一倾,眼看着枪尖就要穿透郁沐的皮肤,丹枫手腕一转,下意识向侧方使力,击云横在了二人之间。
  郁沐仍跪在地上,倒不嫌脏,抓住鳞渊珠,向下用力一拉,给丹枫扯了个踉跄。
  龙尊大人因惯性而垂头,衣领被郁沐攥住,连着几绺发丝一起,他被迫低下头,听见郁沐小声问他。
  “你没去病房吧?”
  丹枫眯起眼,不咸不淡道:“怎么?”
  “景元在呢,我怕你打不过他,又把自己送进幽囚狱去。”郁沐眨眼。
  “我,打得,过。”丹枫声色冷然,一字一顿。
  郁沐哦了一声,暗搓搓碾着手中的长发,极小声地嘟哝:
  “真是……嘴比你的龙角还硬。”
  丹枫:“……:)”
  第44章
  见对方脸色不妙, 郁沐随口安抚:“好吧,你打得过。”
  谁知,这句话适得其反, 丹枫看起来更不悦了, “我已经见过景元了。”
  他狭长的双眼微眯,近乎谴责地注视着郁沐:“因为你的失约。”
  “真对不起。”
  郁沐快速地眨眼,上下打量丹枫一番,“你逃出来的?”
  “你的道歉很没诚意, 另外。”
  丹枫视线下移, 落到郁沐的手上,“你还要拽着我的衣领多久?”
  悄悄偷摸指尖柔软发梢的郁沐镇定自若, 松开了手。
  丹枫站定, 击云收在身侧,随意抚过衣物的褶皱, 语气莫名,“我和景元之间,没有必须动手的理由……”
  郁沐挑眉:“你确定?”
  丹枫:“是,你看起来很失望,在想什么?”
  郁沐:“在想, 你和景元是不是达成了不可告人的交易。”
  丹枫侧头,并未正面接触郁沐的视线。
  郁沐站起身,他不喜欢仰视他人, 被水浸过的衣摆向下滴水, 溅起涟漪, 树木的阴影隐没了他的表情。
  他语调淡淡,摊开苍白手掌,“既然你来了, 我要的岁阳呢?”
  “景元劫走了……”丹枫道。
  郁沐没动。
  光透过树冠的缝隙,不规则的光斑朦胧,落在他纤长的指尖,像接住了一线月华。
  “你答应过我。”他直直望着丹枫。
  丹枫顿了几秒,才道:“可你失约了,我无法控制其中会产生的变故。”
  郁沐的目光犀利直白,如同一把尖刀,一点点向内剥去,是丹枫未曾见过的认真和强硬。
  僵持片刻,见郁沐没有放弃的意思,他只好道:“我可以为我的失误负责。”
  郁沐道:“龙尊大人,希望你记得,你欠我的东西已经非常多了。”
  他摇了摇头,像是不再追究,“你没有在景元面前供出我吧?”
  丹枫迟疑一秒:“……怎么才算供出?”
  郁沐额头青筋一跳:“你现在的反应就很令人担忧了。”
  “景元暂时不会追究你的责任。”丹枫斟酌道,在郁沐不信任的眼神中加了两个字,“大概。”
  郁沐敷衍地点头,“是,仙舟审判一名罪人需要充足的证据,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没有给我带来麻烦。”
  “可你自己不也总在沾染麻烦。”丹枫瞥了眼树下昏迷的刃,语气凉凉。
  “我是一名医士,行医治病是我的本职工作。”郁沐说的冠冕堂皇,“现在,欠我很多的龙尊大人,帮我把这位病患扶进屋里。”
  “我没有义务……”丹枫开口。
  郁沐挑起一边眉毛。
  丹枫神情复杂地别开头,一边答应一边上前,“知道了。”
  自饮月之乱后,丹枫第一次见到应星。
  游龙臂鞲的温度熨烫着皮肤,百冶的白发因无尽的生命重归漆黑,倏忽的赐福抹去岁月在这具短生种身躯上创造的一切痕迹,残忍又无情。
  绷带缠绕,掩盖一切剑刃反复切割的伤口,曾经的天才如同支离破碎却勉强弥合的瓷瓶,被随意弃置在树下。
  这是轻狂自大的代价,是违逆族规的恶果,是百世不灭的报应,是他无法避之不谈的罪业。
  丹枫沉默地立在刃面前,强迫自己看清故友一切因他而起的改变,半晌,轻声开口。
  “他,还有救吗?”
  “你知道的,他死不了。”郁沐。
  “我不是指这个。”丹枫摇头。
  郁沐啧了一声,无奈道:“对他来说,转化他的是丰饶令使的血肉,不是路边随便一块肥美的点心。”
  “你的比喻很奇怪。”
  丹枫开口询问时并未抱有期待,只是为了重新确证自己的判断,即便有心理准备,听到答案,依旧有一丝遗憾和怅然。
  “我说的是事实。”郁沐道。
  丹枫摇了摇头,半跪在地,抬起刃的手臂,入手的一瞬,摸到了坚硬的护甲。
  是另一只游龙臂鞲。
  他动作一顿,抛却心头涌上的苦涩,抓住对方的手腕,余光中的视野突兀地亮起一抹金色,令他下意识转头看去。
  光来自支离剑的裂痕,绽放出翻滚熔浆一般的光泽。
  支离剑悬在空中,剑尖挑动浮水,剑柄被虚握在一只缠满绷带的手中。
  刚才,剑是在应星手中吗?
  丹枫心下疑惑,抬头,望向郁沐的背影:“把他放在哪?”
  郁沐:“卧室。”
  丹枫不大认同地蹙眉,但还是诚实地执行了医生的命令。
  他架着刃站起,掌下的手臂肌肉忽然绷紧,耳畔,呼吸声一反常态的沉重。
  丹枫心中警铃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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