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喝了!”
  郁沐感受了一下茶杯飘上来的热气,抿唇,开始小口小口地吹。
  呼。
  呼。
  被迫端着茶杯端了一分钟的竹辉不耐烦了:“你在干什么。”
  “这是开水,喝不了。”郁沐道。
  “我知道,但你能别就着我的手吹吗,我是你的佣人吗?”竹辉青筋暴起。
  郁沐没好意思说,其实在场诸位,都可以是他的佣人。
  “我的手被绑了。”郁沐抬起手,给竹辉示意:“我一开始就说了。”
  竹辉目露凶光,磨牙霍霍,忍住了把水泼对方头上的冲动。
  这个小子,使唤起人来怎么这么理直气壮?
  要不是翔横大人快来了……
  竹辉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火气,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必须做好这档差事。
  郁沐一脸淡然的无辜,继续吹吹。
  终于,在竹辉即将失去理智的时候,郁沐把茶水一口干了,末了咂了咂嘴:“还可以。”
  “哪家买的?”郁沐又问。
  “劝你省点心思,你已经走不出这个房间了!”竹辉拿着碗底,狠狠敲了郁沐的头一下。
  郁沐眼睛倏地瞪大了。
  这可让竹辉尝到了甜头,终于能教训这个嚣张气人的后辈,他控制不住地发笑,结果一转头,翔横正站在门口,诧异地看过来。
  他连忙把茶杯藏在身后,慌张道:“大,大人?”
  郁沐舔了舔嘴唇,暗地里瞥了翔横一眼。
  翔横穿着丹鼎司的制服,原是一样的容貌,慈祥的笑容,圆框眼镜镜片纤薄,此刻在这暗室中,却显得他目光深沉,不怀好意。
  “无妨,郁沐当是渴了,竹辉,再给我们的贵客沏一壶茶吧。”
  竹辉赶紧躬身出门。
  “你们也下去吧,我想和他单独谈谈。”翔横一摆手,遣散了屋里的药王秘传。
  他人鱼贯而出,屋里只剩郁沐和翔横对视。
  暗室烛火跳动,光影明灭,扫过郁沐的侧脸,他无甚兴致地盯着手腕上的绳结。
  翔横走到郁沐对面的椅子,坐下,明明是上位者,可不知怎的,当郁沐抬起眼时,沉重的视线便锁定在他脸上,寒意攀上脊背,令他精神一凛。
  “你想和我谈什么?”郁沐嘴唇轻启,那双浅褐色的眼眸隐在眼眶投下的阴影里,平淡问道。
  “郁沐,在来的路上,我听孩子们说起你在路上断出‘还尘驻形散’的部分丹方,实在教人震惊。”翔横摩挲着茶壶的边沿,“自我那师弟,绯权之后,我已经许久未见像他这般天资聪颖、受过药王点化的人了。”
  “师弟?”郁沐像是明白了什么。
  “怎么,绯权没说过我的事?”翔横一笑:“不应该吧,你是他的徒弟,他甚至把他那些宝贝典籍都留给你了,不是吗?”
  “我和绯权的关系不亲近。”郁沐道,“而他,也确实未提过自己有何同门。”
  翔横脸上的笑容微微扭曲了一下,慈祥的双目闪过一丝怨毒,但紧接着,他就重新戴上了令人如沐春风的面具。
  他嗟叹道:“我那师弟性情古怪,眼高于顶,或许在他看来,我不过是个平凡人罢了。”
  郁沐不置可否。
  翔横感叹了半晌,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似是累了,声音缓缓:
  “我曾与绯权共事,试图探求药王赐福的真意,可到头来,绯权独吞成果,背叛了收留、养育他的老师们,今日请你来不为别的,我只是想从你这里取回绯权的学著,再顺便,托你帮个小忙。”
  “你应当知道‘充盈极乐散’吧?”
  郁沐点了点头。
  “说起来,前些日子的小实验似乎把你卷了进来,都是手下的孩子做事不力,实在对不住。”翔横歉然道。
  “实不相瞒,‘充盈极乐散’是药师不忍见万民悲苦、降至仙舟的永寿良方,只是万代传续,药方难免有缺。
  我与绯权的工作本是完善此方,谁知绯权一意孤行,断了秘传存续,只得我另寻他法,可惜,我不及师弟蒙药师垂青,时至今日,仍无法推出那三大主方中的最后一味。”
  郁沐:“所以你想取回绯权的学著,期望对方已有答案?”
  “是,也不是。”翔横微微一笑,“我了解绯权,他定然不会把这最关键的线索写在学著中,只是身为药王秘传,却在药王令使现世后倒戈,叛入仙舟民一方,绯权恐怕早已知道自己将死……”
  “瞧我,年纪大了,糊涂,忘了你是他徒弟,听到自己师父的死因定然难过吧,请别介意。”
  翔横一抚掌,看向郁沐,连连道歉。
  “你是个可造之材,我看得出,性情虽与绯权相似,却是个好孩子,如果是你,假以时日,定能寻得那最后一味药材。”
  郁沐总算从对方口中听出了一点门道,他诧异:
  “你们害死了绯权,还想我这个绯权的徒弟为你们出力?”
  “别说的这么难听,这也是为了减少损耗,毕竟,你也不想残方的受害者再增加了不是吗?若非遍寻不得,我也不会将担子撂给年轻一辈……”
  翔横苦恼地摇头,还想再说,突然被郁沐打断了。
  “又想操控他人吗,无能者。”郁沐的嗓音冷如寒泉。
  翔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在跳跃的暗烛下,他的眼珠浑浊不堪。
  模糊不清的记忆中,一个沧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师兄,你不过是靠攫取他人成果活着的无能者,那些兄弟,那些病人,那些视你为救命稻草的人,包括我,无一不是你向上攀爬的消耗品。」
  「你得到的越多,野心越大,就越有无数人为你牺牲。」
  「我要停止研究,我不会再受你操控了。」
  是谁,是谁在说话?
  翔横猛地抓紧扶手,用力之大,使他手背爆出道道青筋,整个人不住地颤动。
  他像是病了,胸腔鼓动,发出赫赫的闷响。
  郁沐手腕一震,紧扣的绳结便掉落在地,他垂着眼,细细抚平皮肤上的勒痕。
  “盗窃他人心血,伪装成自己所得,踩着别人的脊梁向上,攥紧非属自己的成就不放,庸碌昏聩,无能至此。”
  “想知道‘充盈极乐散’的三味主药是什么吗?我可以告诉你。”
  郁沐站起身来,身躯单薄,俯视着什么人时,与生俱来的压迫感沉重如山。他一步一步,走到翔横面前,俯身,在对方耳边低声道。
  “令使残躯,持明骨髓,以及。”
  “建木之血。”
  翔横倏地瞪大双眼,被突如其来的汹涌情绪冲击思绪,万般繁杂的念头一齐涌了出来。
  他呼吸困难,嘴里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郁沐反问。
  “那是慈怀药王的垂迹,怎能入药……不可能!”翔横歇斯底里地抖动着。
  郁沐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你看,这就是你和绯权的区别。”
  “他都敢铁锅炖祖宗,你却在这里连说三个不可能。”
  “闭嘴!别提那个疯子!”翔横怒喝一声,无力的手向外横扫,打翻了茶盏,随即躬身开始咳嗽。
  血一点点落到木地板上,汇成了一滩。
  “别动气,你这个年纪,气急了可是会堕入魔阴的。”郁沐道。
  翔横没听见对方的话,他只觉血液奔涌,往头颅汇集,体内有什么在撕扯,挣扎着想要生长出来,可另一方面,他又觉自己五感灵敏,思维活跃,模糊的记忆如雪片飞来。
  一会是病患声泪俱下的恳求,一会是绯权失望严厉的指责,一会是师长前辈期许的赞叹。
  忽然间,翔横捂住自己的脸,指缝中,一截银杏叶长了出来。
  “我……”他的声线开始扭曲,隐隐地,他察觉到了自身异状的来由。
  是魔阴身。
  “怎么可能,慈怀药王,我……”他癫狂地跪在地上,忽地想起什么,挣扎着去抓搁在桌子上的包。
  那是郁沐的包,包里存放着郁沐带来的、绯权的手稿。
  他急切地翻着绯权的手稿,一页一页,十页十页,形同疯子,嘴里念念有词。
  终于在他快要把手稿撕成碎片的时候,他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一页——是一段字迹工整的药理解析。
  “想要了解魔阴身的起始,应将目光投向更远的时间,自药王在寰宇间垂迹施救,抵却病厄,血肉造物的长生便有了全新的解析……
  若长生的细胞能够在特化与干细胞之间转化,则说明此种失序,只能借由药王的神力才能实现……
  龙祖的转化尤为玄妙,或许这也正是残方中不可或缺的一味药应是持明骨髓的原因,这与孽物的原理实在相像……”
  大段大段文字向下排布,严谨而艰涩的药理考据占据了大量篇幅。
  “如此便可知,那最后一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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