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原来将军喜欢偷窥丹鼎司的内部大群?还是说,这是将军监督六御的某种手段?”
  郁沐哼了一声,硬是要刺景元一句。
  “谁让有人实名上网呢,想不看见都很难。”景元眼睛微弯。
  “只要将军肯换一位常时丹医……”
  “郁卿,我突然有些头晕目眩,胸闷气短,不如郁卿给我诊一下脉?”
  “……”
  郁沐轻轻咬了一下牙,幻想着自己狠狠嚼碎一个芝麻汤圆的口感,他举起手,示意自己缠了几圈绷带的右手:“将军,您这样压榨病人不会于心有愧吗?”
  “郁卿不是左手也能诊脉吗?”景元道。
  “不能。”郁沐侧过身,这次,他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您记错了。”
  “是吗。”景元的神色没什么变化,他不在意地笑了笑:“好吧。”
  “请您另寻其他丹士,我身体抱恙,暂时不能尽职了。”郁沐说完,转身就走,刚踏出一步,便听景元的声音飘来:
  “郁卿,如果可以,能请你将阵痛散的新配方分享给军中丹医吗?”
  郁沐脚步一顿,不耐烦道:“将军,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有新的……”
  倏然,他话音止住。
  景元正抱臂望着他,眼眸微敛,看上去平和无害,实际如阴影中潜伏的狮兽,双眼紧盯着面前的猎物,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郁沐瞬间明白了对方在指什么。
  肉骨凡胎无法忍耐的剧痛,唯有孽物能无知无觉。
  对方还在注视他的反应,无法,他轻啧了一声,不得不承诺:“我会的。”
  说完,他就像再也忍受不了一般,快步离开了。
  云骑军被抛在身后,走出将近十里,确认周围不再有具有威胁性的气息后,郁沐转进拐角,停步。
  被云层遮盖的月亮散发黯淡的光,街巷窜起风,扫过郁沐破损的衣角。
  他放下药箱,抬起左手,衣袖缓缓滑下。黑暗中,一道凌厉又璀璨的银光闪过,盘踞在他左臂的,是一道从手腕贯穿至肘部的巨大裂口。
  裂口割开血肉,缝隙被冻结的冰晶充满,封冻筋脉,如同畸变增生的骨刺,透着一股冷酷的妖冶感。
  “只是蹭到一点就会变成这样吗?”
  郁沐用手指抠下一点冰晶,碾碎,在指腹摩擦,手感像是某种宝石碎屑,削薄,冰凉。
  在他思考的同时,被冰霜凝固的左手臂如同崩裂的声音,皮肤下的血肉在扭动、重组,肉芽般的枝叶从毛孔探出,瞬间融合,自伤处顶出新鲜的肌肉组织。
  噼噼啪啪,冰晶脱离,散落满地,像浮水中的鹅卵石碎。
  仅仅几秒,他的左臂便复原如初。
  郁沐看向右手被缠着绷带的部分,思考几秒,放弃了复原的打算。
  毕竟已经被发现了,愈合太快反倒会起疑,还有特效阵痛散……
  郁沐长叹,烦恼地捂住额头。
  好疲惫。
  ——
  郁沐总算回到了家。
  漫长的、需要不断奔波的夜晚似乎终于能画上句号,他走到外廊,将身上带着的外界的气息清除干净后,打开外廊和卧室连接的门。
  门缝刚露出一道窄窄的细缝,一条搭在门板上的尾巴便缓缓垂了下来,填满了门缝,露出一点点尖尖来。
  尖尖柔软,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光滑的绸缎。
  睡姿好差的持明。
  郁沐捏了捏持明的尾巴,尾巴缩进门内,他打开门,抱起睡到地板上的持明,打算将它放回被褥上,谁知对方龙躯一卷,攀到了他身上。
  饮月卷得相当紧,龙须拂过郁沐的脖颈,有少许痒意,存在感很强,郁沐能清晰感受到尾尖掠过的弧度。
  “今天的睡姿似乎额外差,是有什么原因吗?”
  郁沐思索着,摆脱不了饮月的束缚,只好抱着对方走到桌边,费劲地腾出一只手,打开古籍。
  没找到有用的信息,针对龙狂后遗症的研究典籍寥寥无几,样本更屈指可数。
  可能只是单纯喜欢攀葡萄藤架?
  得不出所以然来,郁沐决定先不想了,暂且确定对方状态没有太大变化,他坐在桌前,点灯,抽出一张写报告用的纸笺。
  拿出笔,扫开在桌面胡乱摆动的龙尾,郁沐用简练的语言写了几行,正要抬手,右手臂突然一沉。
  有什么东西压了上来。
  光滑的、冰凉的、笔直但略微带点弧度的龙角卡在虎口,令他难以移动笔尖。
  “饮月,你碍事了。”
  郁沐用大拇指抵着饮月的脸,想叫醒对方,但无济于事。
  持明更放肆地枕着他的手臂,挪动到他的掌心,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
  笔落在一边,看着写了一半的报告书,郁沐思索几秒,用左手拾起笔。
  接续下去的文字虽然勉强能看,但显然丑了一大截。
  画上最后一个句号,刚要提笔写落款,一阵不容忽视的痒意突然从腰间窜起,连带筋络和皮肤,令他一下丢了笔,呼吸变重。
  奇怪。
  郁沐轻喘了一声,像被什么东西舔舐,半边身体都战栗着,腰背一下塌了下来。
  他勉强集中精神,找到了古怪触感的源头。
  是饮月。
  又或者说,是咬着什么东西的饮月。
  沉睡的持明拱在郁沐掌心,长吻微微张开,湿润的舌尖在牙齿中吐出一抹红色,它睡得迷迷糊糊,一片金色的银杏叶枝桠柔软,正被它叼在口中含着。
  银杏叶的枝茎不长,非常纤细,幼嫩如同新生,它正颤巍巍地在持明的舌底压着,没过一会,又被密集的齿缘反复厮磨、戏耍。
  银杏叶的另一段连着郁沐右手的伤痕,从绷带缝隙中生长出来的,连接着筋脉。
  是因为今天使用的丰饶之力太多,在无意识状态下没能迅速收回,导致部分外溢,生出枝桠了?
  而自从回来后饮月的反常举动,也是感受到了丰饶的力量,才有所躁动。
  “真是什么东西你都敢吃。”
  郁沐苦恼地掰开饮月的嘴,将自己的叶片从对方的舌尖处拯救出来,但那种被舔舐的感觉并未能从骨骼里消除,反而随着每一次摩擦而愈发清晰。
  郁沐有点坐不住了。
  他加大力度,终于抢救回了自己的叶片。
  闪耀着金色光芒的银杏叶似乎有点委屈,沾着潮湿的液体,正微微摆动着,磨蹭着饮月垂在一旁的龙须。
  郁沐强硬地将不听话的叶子塞回体内,而后深吸一口气,仰头平复呼吸。
  缓了好久,久到快要睡着,郁沐体内那仿佛燃烧着的异样感才彻底消除。
  他疲惫地睁开眼睛,顺着窗棂看向天际,微微泛白的天空在逼退夜色。
  “该睡觉了,再不睡的话,就又要上班了。”
  郁沐痛苦地按了下太阳穴,特意选了一套长袖的睡衣,换好,钻进被窝,将持明放在被褥的另一边,中间塞了一床被子,以作隔离。
  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在睡梦中被叼着。
  当然,饮月咬完银杏叶就睡死过去,或许也不会有他担忧的夜晚袭击的桥段。
  ——
  丹枫不知道自己在哪。
  视野被茫茫灰烬笼罩,俯瞰的角度比过去高了很多,思维混沌,歇斯底里的龙吟在狂怒。
  一艘燃烧如流星的星槎自高天坠落,悍不畏死地冲向遥远云端的千面巨树。
  世界颠倒,洪流滚滚,四分五裂的意识模糊不堪,双眼睁开的第一瞬无法视物,被神君的雷霆粉碎的战场泛起白雾,分辨不清方向。
  身体很奇怪,像是被什么固定住了,无法动弹,无法感知,无法诉说。
  战争结束了吗,倏忽死了吗,倏忽怎么样了……
  丹枫头痛欲裂,他趴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忍过钻心的疼痛后,抬头,忽然看见被夷为平地的视野尽头,一具巨大的、肉枝丛生的树根在不断蠕动,分裂出新的枝条。
  尽管树冠已经被烧焦,布满再也无法再生的腐败断痕,毁烂的千面却逐渐从新生的抽条中生长出,幻化为可怖的、阴冷的、邪恶的人面。
  那是千面巨树,倏忽!
  渴望新生的死敌从一截截焦苦的茎叶中生长,生命力蓬勃不息,丰饶的赐福无穷无尽。
  可丹枫只能看着,看着孽物卷土重来,看着持明日渐衰亡,看着战友身殒他乡,穷极光阴,竭尽心力,难辩旧业,徒留遗恨。
  这噩梦仿佛重复了千百遍,永无尽头。
  丹枫向前伸手,他看见自己的手掌化为斑驳龙躯,染血的利爪残留叶片的金黄,那金黄柔软、坚韧,瞬间包裹住了他的身躯、面部、爪尖,爬满鳞片,嵌入缝隙,左右拉扯。
  丹枫痛苦地发出低吟,却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龙吟。
  “你叫,丹枫,对吗?”
  忽然,有一道声音响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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