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饮时不专心,一下就被呛到。
  谢庭钰适时递来一杯温水,另一只手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好笑道:“真是个笨脑瓜,话不会听,酒也不会喝了?”
  棠惊雨连喝两大口温水压下喉咙间的痒意,歇了两息后才缓过来,眼尾泛红地望向身旁的郎君。
  他看到她眼里的求助,抿唇笑了一下,俯身在她耳边说方才太子妃是想请她为东宫完成一副别出心裁的花作,用以不久后的冬至盛宴。
  他还记得上回周府的芍药,唯恐她心中无端多了一个芥蒂,手掌拢着她的后脖颈,在她耳边悄声道:“你要婉拒也可以,我替你说便是,不用担心。”
  棠惊雨转眸,在水雾氤氲的烛火莹光中看他。
  棠:“谢大人,你以前可不这样。”
  谢:“再笑话我,一会儿让你站起来当面作诗。”
  她立即闭嘴。
  谢庭钰怜爱地抬手捏一捏她那温软的脸蛋。
  棠惊雨撇着嘴角,敢怒不敢言。
  太子妃的心里还记挂着花作一事,此时瞥见那二人柔情蜜意的模样,连忙插话道:“庭钰,你有没有同惊雨讲刚刚的事情呀?”
  谢:“一字不落。”
  棠:“承蒙太子妃信任,惊雨应下了。”
  冬至开宴前两个时辰。
  太子妃拿出一尊水晶梅瓶,瓶身清透如净水,实属世间罕见。
  棠惊雨看得啧啧称奇。
  太子妃含笑道:“这是父皇亲赐的水晶梅瓶,意义非凡,惊雨费心了。”
  她听出弦外之意,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这是赵英祯入住东宫,所办的第一场盛邀百官的冬至盛宴。
  东宫上下忙得不可开交,甚至连谢庭钰都被抓去帮忙布置监督。
  良娣是个活泼的性子,见棠惊雨一直在调配浸冰冷水与古井凉水之间的比例,迟迟没有开始插花,着急道:“这会儿还不开始插花,会不会来不及呀?”
  她的嗓音十分平静:“来得及。”
  良娣只好静下来。这一静,良娣也看出她为何要一直跟水较劲。
  这尊水晶梅瓶实在过于清透,若是倒入的水不够清澈,个中杂质一目了然;亦或是水体温度与瓶外温度有差距,瓶身就会泛起一层薄薄的霜雾。
  以上情况无论发生哪一种,必将被人大做文章。
  良娣明白过来后,也不再吵她,而是盯紧附近的动静,谨防他人扰乱她的创作。
  棠惊雨挑中的插瓶主材是梅枝,辅材选用白花偏翅唐松草——枝间花朵小巧玲珑,犹如散落天幕的繁星点点。
  终于可以插花时,良娣凑前好奇地看,一看她将裁剪的梅花枝如藤枝绕贴倒着浸入瓶中清水时,惊愕道:“天啊——我从未见过将花枝倒着放进水里的做法!”
  棠惊雨将倒插梅枝的底端在瓶口处固定好,接着开始在瓶口处继续固定另一支花枝清艳的梅枝,和散落其中的唐松草。
  太子妃赶来的正是时候,一到就瞧见花作的全貌,同一旁的良娣怔愣了好一阵,才找回神来惊喜道:“实在奇才!这花作叫什么?”
  棠惊雨:“一片冰心在玉壶。”
  此花作,正是:
  梅枝入水仍绽放,繁星拥簇不忘根。
  一番傲骨天地间,一片冰心在玉壶。
  既是在展花,也是在展示太子的风骨。
  众人见之,无一不受此震撼,连连称奇,声声夸赞。
  纷纷询问太子妃此花作是哪位奇人所为,太子妃笑言:“自是知交好友。”
  周可卿似有所觉,悄悄问太子妃此花作可是棠惊雨棠姑娘所为?
  太子妃闻言笑而不语。
  周可卿心中有数,不再追问。
  身旁有相熟的小姊妹前来询问:“可卿,你是不是知道这花作的作者是谁?”
  周可卿含笑道:“是。在这玉京城里,就属那位姑娘有此巧思奇想。”
  “哦——是谁呀?竟能得你如此评价。”
  “那位姑娘不好出名,我便不说了。”
  “你见过?”
  “何止。有幸请教过一回。”
  东宫的这场冬至盛宴可谓是平稳结束,“一片冰心在玉壶”还被啧啧称道了好些时日,其模仿花作在玉京风靡一时。
  冬至过后,除夕也近了。
  谢庭钰去年见了棠惊雨跳的祈年舞,今日难得空闲,便提议要跟她学跳,待除夕夜来临,好一道去灯市跳舞。
  少有的一项技艺是由她来教学,她兴致盎然。
  一个半时辰后。
  她发现谢庭钰的四肢不似他本人从小长起来的,而是他原本的四肢被敌人卸了后,由某位云游圣医从各地寻来的四肢给他重新接上一般,可谓是左手不认右脚,右手不识左脚一样,互相矛盾,各有想法。
  可她深知此位郎君不仅武艺高强,各式兵器样样精通,而且脑子尤为好使,如此简单的祈年舞,竟然怎么也学不会。
  他分明是来故意气我——棠惊雨在心中如此肯定道。
  “不教了!”棠惊雨愤然停下,“你脑子真笨。就这么几个动作都学不会。我不教愚笨的学生。”
  要问谢庭钰是不是故意的?他还真是故意的。
  去年她跳祈年舞的时候,由于各种原因,他只能隔着人山人海去瞧她,哪里看得过瘾?
  这回好不容易寻到机会,能独赏其美,自然是怎么看也看不够。
  没成想把人惹火了。
  他急忙贴到她的身后搂紧她的腰,软声哄道:“好蕤蕤,天底下最好的老师,再大发慈悲地教我一回吧。相信在您的英明教导下,我这个愚笨的学生一定能学会的。”
  他的语气实在谄媚,她听了好气又好笑,仰着天鹅颈,略带傲气地说:“好吧,且看你如此诚心,我就大发慈悲再教一回罢。”
  “真是太感谢您了。学生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了。”
  “谢玄之——”她边笑边用两只手掌去挡他那硬要凑上来的亲吻,“你能不能老实一点儿啊——”
  很明显不能。
  情兴上来的男人,山虎都拦不住。
  今日这祈年舞是学不了了。
  冬衣落地纷纷,芙蓉帐里浮浮沉沉,痴痴缠缠,绵绵不休。在阳台神女的指引下,二人好好领教了一番唇枪舌剑舞。
  *
  棠惊雨的《风涯霜雪图》,赶在除夕前收笔印章。
  此墨图约六尺长三寸宽,一人高的大小,耗神耗力,幸得中途不曾出错,完美收尾。
  谢庭钰赶来一瞧,提着一支蘸墨的紫竹毫笔,边欣赏边思考如何修添墨痕,使其更为惊艳——因为以往他就是这样让她的画作变得更渊深精妙。
  但这一回,他无从下笔。
  倒不是说她已然飞升为大师,而是其画作感情充沛,既是秋衡山断崖上的广阔雪景,又是她彼时心境的呈现。
  稚嫩,显拙——反倒成就了独一无二的灵动缥缈。
  多添一笔,少划一笔,都不行。
  如此刚刚合衬。
  见他搁笔,棠惊雨目光莹亮地看他:“看来你也很满意?”
  “何止满意。”谢庭钰把她拉过来抱进怀里,“简直世无其二。”
  她在他的怀里咯咯直笑。
  玉京初雪后的这些日子,就像是长轴画卷里的一处闲笔——翩然轻巧。
  她很是喜欢。
  第52章
  法恩寺, 禅房。
  谢庭钰寻到了慧师父,想要解答一个困扰心中许久的疑惑。
  他踌躇着开口:“了慧师父,我的心中一直有一个困惑……”
  了慧师父耐心听他删繁化简地说完,眉眼弯弯, 轻轻点了下头, 一语中的:“因为施主从一开始就弄错了因果, 故而寻不到答案。
  “施主想知道的,从来都不是自己为何会爱上那样的一位女子,而是想知道那位女子, 为何不爱自己。
  “施主想要的不是爱, 而是被爱。”
  彼时,禅房寂静,鸟鸣隔叶的啾啾声回荡屋室,半开的窗牖淌进阵阵潮冷的穿堂风, 吹动那位怔愣着的郎君的灰鼠毛领绒毛, 绒毛顶端摇晃摩挲着下颌。
  轻微的痒。
  震撼的风声呼啸。
  花落空苔的静寂平和。
  佛前油灯盏盏, 火光轻晃, 莹光煌煌。
  前来礼佛的贾文萱, 正巧遇到站在殿中等候谢庭钰的棠惊雨。
  “棠惊雨,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贾文萱兴致盎然地走过来,“求什么?”
  她满怀心思地扫了眼棠惊雨的腹部,了然地笑了两声:“求子吧?你这肚子倒是不争气, 与他在一起这么久了, 竟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酸涩的妒意随风迎面而来。
  棠惊雨原先只是无聊在看庄严巍峨的金佛像。
  她不信什么神佛恶灵。当年苦苦哀求罗刹鬼, 甚至不惜交换自己的灵魂,还是没能如愿——她的那几位“家人”,在那场洪灾里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 迁去了别处,过着她见不着也不想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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