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待站到岱泽楼的房门前,棠惊雨才忽然发现,自己对谢府已经熟悉到从进门开始就没有停下脚步思考过路线。
叹息般的一声笑声,在风里转瞬散尽。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
风雪比人更着急地冲进屋。
棠惊雨落后风雪一步踏进屋,关上门,纷揉广密的玉屑慢悠悠落下来。
屋内多半烧着炭火,飘荡的暖意袭来,渐渐消融脸上的寒意、门边的碎雪。
堂屋到里屋的距离,屋梁上竟也挂满了交错的白绸。宽长而轻飘的白绸一片片坠下来,离地一寸。
隔间的支摘窗半开,琐碎寒风灌入,更换屋内沉积滞闷的空气,也拂动片片白绸,惹得此情此景,就似步入太虚幻境般缥缈奇异。
棠惊雨拨开重重白绸,终于看见躺在填漆床里的谢庭钰——
削瘦。苍白。死寂。
早没了往日的神采。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谢庭钰。
耳闻其况,到底不如两眼亲见。
她甚至不太敢走过去。
呼吸间,已是两眼湿热,滴滴清泪接连滑下。
她终于走了过去,慢慢坐到床沿,伸手去摸他的手时,没有回忆中的温热,而是触感一片冰凉。
从进入谢府到现在,每一处都在提醒她:他如今已是弥留之际。
或许是才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棠惊雨握着他的手贴在脸颊处捂热时,泪流不停地说:“谢玄之,你死后,我是不会殉情的。我还没活够呢。
“但我也是个有恩必报的人。
“你与我而言,无论如何比较,都是恩情大于怨恨。
“还记得当年你在秋衡山上遭遇刺客,骗我重伤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为你守陵。是我的承诺。”
轻而缓的话音渐渐融在炭炉弥漫的徐徐暖意里。
“守陵?岂不是遂了你要隐居的心愿?那我更不能死了。”
原以为快要死的人,骤然攥紧她的手腕,力度之大宛如铜铁不可撼。
谢庭钰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蕤蕤,抓到你了。”
彼时屋外细雪纷飞,散漫交错,蔼蔼浮浮。
落满谢府,落满通义坊,落满皇城内外,落满街头巷尾,落到每一个期盼它已久的人身上。
这是今年玉京的,第一场雪。
第47章
棠惊雨仿佛石雕一样愣在原地。
此情景于她而言, 惊悚程度不亚于在深夜的野坟里遇到诈死的“尸体”。
惊悚之余,竟然还有丝丝欣喜的情绪如雨后春笋般滋生。
很快又被一股熊熊燃烧的怒火代替——
王八蛋,王八蛋!
又骗我又骗我又骗我又骗我又骗我又骗我又骗我又骗我!
等棠惊雨在几轮浓烈的情绪冲击下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床边, 而是被他抱到腿上搂进怀里, 一齐坐到靠近青铜鼎式炭炉的灯挂椅上。
靠得极近, 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充满精神与力量感的活人气息。
真能演。棠惊雨愤恨道:“下作……怎么没把你自己咒死!”
终于等到她缓过神,谢庭钰放松地吁出一口气。
她的头搭着他的左肩,整个人斜靠在他的怀里, 翻涌交织的情绪化作滚滚热泪落下。
他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扶坐起来, 另一只手掖着袖角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微仰着头看她,语调缓缓道:“不哭了。再哭下去眼睛都要坏了。
“都是我的错。
“是我不该先入为主地误会你。
“也不该不信你。
“更不该那样吓唬你。
“那天晚上我昏过去之前,想的都是你。
“想着我还没有好好地给你道歉, 还没有乞求你的原谅。
“想着我要是就这么死了, 你一个人在行宫怎么办?
“这世间再没有人能比我更疼你。
“所以我不能死。
“我得好好活着。
“活着得到你的宽恕, 跟你好好过日子。”
字字如万钧的情意扑面而来。
他的眼眸如一池潋滟的春水, 静静地, 静静地望着她。
室内静寂了几息。
“你装什么——”后续的话到了嘴边, 都变成呜咽。
棠惊雨又哭起来——为很多事情,很多回忆,很多情绪。
谢庭钰伸手捧着她的脸, 要去亲她的唇。
被她轻易躲开。
她推开他的手, 侧过身, 伸臂环抱他的肩颈——任梨花落满肩头。
他抱紧她,难免眼眶湿热。
“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小人,狗官, 无耻,下作,卑劣,伪君子,王八蛋……我恨你!”
谢庭钰无声地拥着她,两滴清泪落下,浸湿她颈侧的衣料。
只要人在身边,她如何痛骂,他都认。
激荡的情绪很快发泄完,她的哭声渐渐歇了。
还是庆幸的。
庆幸他还活着。
人只要还活着,很多很多的事情,就可以有转圜的余地。
她松开他的肩颈,慢慢坐起来垂眸看他。
两对湿热泛红的眼睛,近如咫尺地对望着。
他们吻在一起。
情欲如一颗火星落入晒干的稻草堆。
轰——
一簇跳动的火苗顷刻间燃起熊熊大火。
炽火焚烧、吞没着所有的理智。
烧连成片的火海淹过来,淹过来,把凡人的血都煮沸。
怨憎、嗔恨、贪痴、妄念、疑忌、疯魔、求不得……腥苦生涩的各种情愫都下进去,滚熬成一碗春色烧骨的浓汤。
喝下去,魂魄都化作水雾。
飘飘荡荡地浮上天空,凝成繁华绮丽的霞。
屋外的雪变大了。
氛氲萧索,瀌瀌弈弈。
呼啸的冬风猛烈而无章法地灌入屋内。
柔软的白绸被吹得鼓起来,与前后左右同样鼓起来的白绸相撞。
冬风无章法,白绸落下的轨迹也无章法,底端扭绞在一起,风越吹,缠得越紧。
青铜炭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更烈。
暖意融融,寒气不侵。
一对有情人在芙蓉春帐里缠绵相拥。
雪下了许久。若这时有人在浮荫山庄,推门出去站在旷月堂赏此番雪景,必将挥毫写下: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入夜时分。
风雪已经小了许多。
窗前搁着一张四方平条桌,桌面摆满了新鲜的蔬菜肉食,中央放着长条炭炉,炉上架着烧烤架。
沐浴更衣完的二人,避开风口坐在桌前。
谢庭钰将烤好的鹿肉薄片装在瓷碗里,姿态讨好地递给身边的棠惊雨。
“尝尝。”他又将蘸料递了过去,“是跟那天赛马头奖一样新鲜的鹿肉。”
棠惊雨生气:“不一样!我不吃!”
“那比赛明年还有,我们明年再去赛一次好不好?”
“不好!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她说着又要哭起来。
他急得匆匆放下筷子,连掉了一支在地上都没注意。
将人小心翼翼地拥进怀里,他耐心地哄道:“错过了这一场,往后还有很多场,也会有更多更好的头奖。不哭了,好吗?”
棠惊雨揪着他的衣襟,啜泣道:“谢庭钰,你永远欠我的。”
“是。”他轻抚她的腰背,“我还你一辈子,这辈子还不尽,就下辈子接着换还。”
沉默了两息。
棠惊雨:“哼!”
谢庭钰即刻松了心里紧绷着的一根弦,将人扶坐起来,双手捧着她的脸,用大拇指指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两行泪,倾身亲了一下她的唇,又吻了一下额头,然后说:“想吃什么?”
她拨开他的手,坐正,将面前的那份烤鹿肉推给他,低头看着暗红轻燃的炭炉,轻声说:“再烤一份新的。”
谢庭钰呵笑出声,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说:“成心折腾我是吧?好——现在就给你烤一份新的。你自己先去舀碗干笋鸡汤喝。”
她起身,很快就捧回一碗热汤,拿着木勺小口小口地喝着。
人的改变是悄无声息的。
从前那个连“我希望能永远留在元光四年的除夕夜”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的棠惊雨,如今已经可以在他的面前肆意发脾气,毫无负担地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你永远欠我一份头奖,一块鹿肉,一个深秋山林里阳光正好的日子。
她以前总觉得做“人”真是恶心。
其实不敢承认的是,做“人”也会上瘾的。
悲欢苦痛,喜乐哀愁都尝过一遍后,就会越来越想做“人”。
*
深宵风寒。
谢庭钰悠悠转醒,忽然发现棠惊雨的身影正在撩开帘幔要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