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他还没来得及行礼,贾文萱先生气地跺了一脚,狠狠地“哼”了一声,拎着繁复精致的宫裙往贾府马车走去。
  贾文菡看着谢庭钰说:“贾府能人辈出,舍妹的安全,就不劳谢大人操心了。”
  谢庭钰礼貌作揖:“贾二爷说的是。”
  一直在偷听的贾文萱真怕谢庭钰只去找宋元仪,又拎着宫裙退回来,喊道:“谢庭钰!”
  “三小姐何事?”
  “你真要去见宋小姐?”
  “一番戏言,三小姐莫怪。”
  “那你不许去找她。”
  谢庭钰抬眸,笑吟吟地看她:“为何?”
  贾文萱的双颊即刻发烫。她躲着他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说:“总之……总之就是,就是不许。”
  看不下去的贾文菡连声唤妹妹回来。
  申正左右下起小雪,天一下就暗了下来。
  谢府里张灯结彩,一路上却见不到几个人——都去耍玩了。
  棠惊雨窝在岱泽楼的东厢隔间里,抱着药枕靠在炕桌前,自己跟自己玩升官图。
  这是一种守岁时消磨长夜的游戏。
  木棋从“白丁”走起,行步前转动一个刻着“德才功臧”(臧为“赃”的替换字)的四字陀螺。
  “德”字行两步,“才”字行一步,“功”字原地不动,“臧”字退一步。谁先官至三公(太师、太保、太傅),谁就先胜利。
  屋内灯火亮堂,偶有街市喧嚣和爆竹炸响越过重重高墙,穿过门窗缝隙落入耳中。
  更显孤影寂静。
  图上放着两枚木棋。陀螺掷到“才”字,她刚伸手,就见一只如玉竹节一般的手先行挪动木棋,往前推进一步。
  她的目光顺着那只手往上瞧。
  眸中秋水泛起阵阵涟漪。
  疑心是自己的幽梦遐想,她伸出食指戳戳他的手背,看看是真是假。
  谢庭钰忍俊不禁地将她的手握进掌心,说:“看来是很想我了。”
  棠:“……”
  她抽回自己的手,自顾自地捻起陀螺转起来。
  她不出声,他也陪着安静,一道玩了起来。
  过了好一阵,她沉得住气,他却沉不住了,率先开口:“我今夜要去灯会巡逻。方才已经吩咐莲生和霜夜准备马车,他们会照看你的安全。你以一个已有婚约的花家小姐的身份,出门去过一个属于自己的除夕罢。”
  她惊愕地抬头看他。
  他:“灯会人潮汹涌,你走慢些。我一直会在附近。你若出事,我即刻就到。”
  在他平和沉稳的目光中,她稍显慌乱地垂下头。
  她看了一眼陀螺,正停在“德”字上,心绪平复了一些,捻着木棋连跳两级,一下落到“少卿”字样的彩格里。
  她说:“我不过除夕。”
  他将她的作弊行为尽收眼底,并不揭穿,伸手捻起陀螺转动起来。
  等待间隙,他说:“是吗,小棠。你若是真的不想过,那天哭什么呢?”
  陀螺停了“臧”字。
  他蹙眉,想了一下后,捻着木棋起跳一级,落到“侍郎”字样的彩格里。
  她看得分明。但想到自己作弊在先,便只好装瞎默认。
  她沉默片刻,才故作镇定地回答:“我没有。”
  他:“敢哭不敢认,胆小鬼。”
  她恼羞成怒地将木棋一下放到“太傅”字样的彩格里,说:“你输了。”
  他纵容地笑道:“好,我输了。”
  情思旖旎,昼夜昏昏。是输是赢心有定论。
  绯窗雪停,东厢浮暖。四目一对缱绻万千。
  棠惊雨压下心头的悸动,往后躺倒在大炕上,仍然拒绝道:“不要,不去。”
  谢庭钰走到她面前,将她爱不释手的药枕抽出来丢到一边,把人抱起来就往前走,然后停在两只合靠的玉石镶嵌花鸟大漆木柜前。
  她踩着靸鞋踌躇地站在原地,后腰被他搂着,想走也走不了。
  木柜里挂满绣纹精巧衣料奢华的冬衣。
  他耐心地给她选待会儿出门要穿的衣裳。
  “这件怎么样?”他侧头问她。
  她看了一眼,低头不说话。
  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间翻涌,再难平息。
  二人身后是一座螺钿烟雨楼阁大漆曲面屏,高过人头,遮住煌煌火光,围挡处光影昏沉,凑得再近看,面容都是朦胧的。
  抛却诸多干扰后,反而能清晰地察觉到情愫的流动。
  谢庭钰吻上她的唇。缠绵痴醉地。
  “不想去。”她的声音虚浮不定。
  “不要怕。”他抱紧她。
  这是棠惊雨第一次觉得:拥抱是一个有份量的动作。
  后院西侧的角门“吱呀”一声推开。
  面前夜风冷冷,远处笙歌鼎沸。
  好似再向前一步,就能一脚踏入火树银花绚彩熙攘的闹市灯会。
  她像一只初具人形的小妖,倾身抬起一只脚,又被沸腾的喧嚣吓了回去。
  莲生清楚,要是等姑娘下定决心上街,天光都大亮。
  故此,她揽住棠惊雨的肩背,推着对方大步朝前走,兴致盎然地说:“出门玩儿去咯。”
  霜夜背着一只箱笼跟在她们后面。
  此时已是巧月在天。良夜如何,当是:
  红烛红纸红绸带,笙歌萧鼓喧人耳。酒意熏暖,欢舞醺醉。悬灯百盏,流光稠密,照耀如白日。
  人浪重重,吉祥漫漫。时时玲珑笑语,处处瓦戏杂技,叹不尽这太平气象,红尘风流。
  今夜只作花氏女,环佩琳琅,金银绣衣,步摇影晃,裙摆翩跹,芙蓉秀面点花钿。
  烦心琐事皆沉底,身轻如燕,再入尘世,潇潇洒洒走一遭。
  第23章
  “不过看个祈年舞, 也能笑得如此痴醉?”
  姜子良走到谢庭钰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远处有一支舞团在随机邀请围观的百姓与之一道歌舞。
  盛装的舞者,与同样华服的百姓们随着乐声交错舞蹈, 场面十足欢欣热闹, 凭谁见了都忍不住跟着一起欢笑。
  谢庭钰的目光依旧落在舞团里的某一处, 说:“你看着,不觉得高兴?”
  “高兴。不过吧,你这表情倒与其他人不同。”姜子良踮脚张望两下, 玩笑般地用手肘推好友的手臂, “仿佛里面有你的心上人一样。”
  谢庭钰突然呛到似的低头咳了两声,再一抬头望见那边的乐舞已然结束,原先随着起舞的数名百姓也纷纷散去。
  他这才收敛起刚刚痴醉的笑容,直接换了一个话题:“你怎么在这儿?不用陪玉贞游灯会吗?”
  冯玉贞, 是姜子良的结发妻子。
  “还是你面子大。玉贞听说你不给同僚活路非要去灯会巡逻, 就让我陪着一起了。”
  “去你的。”谢庭钰肘击好友, “少在这儿埋汰我。”
  那厢的棠惊雨小鸟扑翅一样, 飞到莲生面前。
  莲生忍不住叹道:“姑娘方才跳得真好看, 跟仙女下凡一样。”
  棠惊雨笑盈盈地说:“嘴甜也无用, 我身上没有赏钱给你。”
  她那舞技,是在醉花楼里积攒的。那时,每逢极为盛大的节目, 她们这些下人, 也需要随之一起充当“绿叶”, 给姑娘们奏乐伴舞。
  那点功底,放在高台上不够看,但在这种齐乐同欢的时刻, 可谓是如鱼得水。
  棠惊雨只当自己是花家小女,展露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风流韵态——眉眼弯弯染笑意,鲜妍活泼比黄鹂。
  莲生平日里就喜欢棠惊雨,适才更是被对方迷得神魂飘然,恰好她这几日苦学逗笑技巧,这会儿正好用上。
  她马上低头从钱袋里取出两颗金豆塞到棠惊雨手里,说:“我有钱。请姑娘听我再说两句——神凝秋水,杨柳琼姿。应是月殿坠嫦娥,只少玉兔折桂树。”
  一旁的霜夜是目瞪口呆,简单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笑容温柔的女子,与前不久暗牢里对刺客严刑拷打以致对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的暗卫莲生,竟是同一个人!
  三人接着往前走,时不时在摊前停留。
  今夜真是非凡热闹,灯会两旁拥挤的摊档,仿佛是将这世间你见过的没见过的、你能想象到的不能想象到的东西,一股脑地通通摆出来邀你赏玩。
  这是棠惊雨停留的第七个摊档。
  她正爱不释手地捧着一件花鸟如意纹错金青铜花觚,此物不过成人的巴掌大小,十分精致。
  店家一见她衣着华丽,身旁又有恭肃精神的一男一女两位随从,料想家世必定不凡,忙说:“小姐真是好眼光,这件花觚可是……”
  店家夸至口干,最后说:“……五十两,割爱小姐也。”
  棠惊雨搁下那只花觚,笑着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莲生装模作样地对店家说道:“谢谢啊,不过我家小姐不喜欢,不要了。”
  莲生给霜夜使了一个眼色,三两步追上棠惊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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