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步子迈得又大又快,袖角的坠铃和腰间的禁步铃铃啷啷地响个不停。
  莲生默默跟在后面。
  她不怪对方如此冷漠。因为她很清楚棠姑娘也没给过主子几个好脸色。
  就如上回,主子见姑娘实在喜欢草木,就问她要不要宣义坊那家奇珍园里的一株价值千金的珍稀异草。
  彼时她愤然拍桌,说:“凡人分个三六九等也就罢了,做了草还要被你们分个高低贵贱吗?我不要!”
  骂得主子愣了好半晌。
  再者,莲生其实还挺喜欢棠姑娘的。
  棠姑娘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莲生根据主子的吩咐去置办——用的是某某家小姐的名号,挨个到主子名下的店铺里采买。
  起初她觉得那些衣裙的样式太过华丽精巧,用料又个顶个的奢侈,偏偏不做纹样,也不加滚边条襟,只要精工剪裁。
  雅致素纯的上衣下裳,单瞧着实在过于孤冷高傲,很容易压了穿衣者的气质,变得怪里怪气的。
  如此,莲生不得不佩服主子的眼界审美,那些衣裙偏偏棠姑娘适合得很,一上她的身,立即衬得她宛如谪居人世的仙子一般,清艳绝尘。
  很难单单用“好看”二字形容,更像是一汪清澈幽深的潭水,一靠近,再浮躁的心思情绪都会宁静下来。
  莲生站在棠惊雨身后的五步远,见她歪坐在地上,上身倚在石栏边,抓起一大把鱼食就往莲塘里撒,瞬间引来大群鲤鱼争相竞食,翻得莲塘哗啦狂响。
  莲生的目光停留在棠惊雨贴着泥地的衣裙。
  谢庭钰吩咐过,除了出府,棠惊雨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
  所以,莲生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又可惜了一条裙子,好贵呢”,就将目光投向莲塘。
  棠惊雨大把大把地撒鱼食,一袋鱼食没一会儿就空了。
  翻腾的鲤鱼们见好一阵没鱼食撒下来,很快就游走了。
  莲塘又静了下来。
  莲生轻手轻脚在旁边放了一袋新的鱼食。
  棠惊雨瞥了一眼,没搭理。她从地上拢了几颗石子,捡起一颗扔向水面,听它“咚——”一声砸进水里。
  莲生看出她不高兴,想了想,对先前的言行解释道:“方才再往前有刺客,所以才让姑娘来清荷榭玩儿。”
  “嗯。”
  棠惊雨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捡起一颗石子继续往水里扔。
  积压多时的情绪在此刻沉默地爆发。
  想她入醉花楼以来,就无时无刻不在为了自己而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就是想要隐居尘世的潇洒自由。
  哪知算来算去,最后将自己算成了权贵府里的一只无名笼雀。
  可偏偏,这里又能满足她的许多需求。
  衣食住行不必多说,待遇甚至比一般世家小姐还要好。
  她不想与人打交道,就可以躲在拢翠馆里一整日。
  也不必娇声软语地讨好谢庭钰,想给他甩脸色就甩脸色。
  即便房事频繁,她也没有痛苦的时候。
  不让她出府正好满足她根本不想接触“人”这一重大需求。
  因为知道这里没有危险,熟睡的次数多了许多许多。
  但还是有很多她不喜欢的地方,尤其与住在秋衡山的日子比起来更是。
  这里的景色再好,也比不上秋衡山的辽阔静寂,无垠天地,葱郁草木。
  再舒服,也没有人迹罕至的秋衡山清爽舒适。
  或许是她离了醉花楼后就变成一只鬼、一个妖,即便不用费心打交道,这府里来来往往的阳气也让她感到浑身不适。
  谢庭钰看似尊重她,实际上完全就是按照他自己的需求来安排她的生活。
  比如莲生,若不是今天的意外,她完全不知道一直有这么一个人时时刻刻地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还有他不知何时会迎娶的名门正妻。
  等妻子过了门,她还有现在的舒服日子过吗?那个妻子会同意自己的丈夫如此宠溺另一个女人吗?还是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里呢?
  只要有人的地方,即便再平静无波,也都是暗潮涌动的。
  她最厌恶的,就是这些因“人”而起的暗潮涌动。
  可是这里,高官府邸深似海,她逃不出去。
  她不想再算了,也不想再哄着任何人了,更不想再费尽心机去平复那些暗潮涌动了。
  就这样胡乱地活着罢,跟一株草一样,活在山里也行,被挖走放到府邸当观景也行,被单独栽种到花盆里养着也行。
  不想活了就不活了。
  死了之后尸骨埋到海棠树下也好,扔到乱葬岗里烂掉也行,被野兽分食也罢,无所谓,反正腐肉烂骨一堆。
  等魂儿到了地府,求求阎王爷,一碗孟婆汤下肚,来世就真的当一棵只有阳光雨露足矣的大树。
  劝好自己后,棠惊雨的心境就此一片清明,从心中有气扔石子到闲来无事扔石子玩一玩。
  莲生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悄悄地捡石子堆到她手边给她扔着玩儿。
  谢庭钰下值回来,刚过垂花门,就见章平洲前来禀报,说一伙自称为凉州节度使报仇的刺客前来闹事,已经被秘密处置了,没有闹出什么动静。
  前些日子凉州节度使一家灭门,很可能与军饷贪污案有关。
  大白日来刺客,就是为了将脏水泼到当年与凉州节度使有些过节的谢庭钰身上。
  谢庭钰冷笑两声:“刚查到覃侍郎,这污名就来了。这些人真有意思。对了——”
  作为心腹,章平洲非常清楚谢庭钰接下来想问什么,于是先行接话道:“彼时棠姑娘正好要去书斋,莲生及时出现请她去清荷榭喂鱼了,现在还在那儿待着呢。”
  还没到走进清荷榭,谢庭钰就远远瞧见棠惊雨歪坐泥地上,裙摆处全是泥垢。
  这不是她弄坏的第一条裙衫。
  之前锄地挖草、搬石垒木、溪边捞鱼抓虾、水缸造景养鱼……她只管自己喜欢,根本不理身上穿着什么锦绸,悬着什么玉石。
  谢庭钰毕竟寒门出身,现有的百万家财都是辛苦赚来的,见她如此不爱惜身上的昂贵衣裙,心如针刺般略微一痛。
  他走过来时,棠惊雨还伏在石栏上朝水里扔石子,溅起的水泥弄脏膝盖处的裙摆。
  他瞧着,心脏又痛了一下。
  心痛归心痛,说起来也不过是几件衣裙的钱,她弄坏再多,与他而言也算不上什么,更不会给她换任何便于行动的衣裳。
  他只是想哄她说话:“棠,你可知你这身衣裙价值多少金银?”
  棠懒声回答:“是以野草撑不住金缕玉衣。”
  她这书读得多了,一张嘴跟淬了毒一样厉害。
  他故意说:“世人皆知我寒门出身,你这是在讽刺我?”
  棠依旧面无表情:“大人功绩在身,多少人望尘莫及,何必在乎身外之物。”
  她这一说,倒让他些许感慨起来:“只是世人大多先敬罗裳再敬人。”
  “嘁,凡人自扰之。”她这话的语调里带了一点嫌恶的味道
  “咚——”
  石子砸进水里,泛起千般涟漪。
  这会儿见她,倒是能言善道,等到了夜间,他与她聊起官场之事,希望能从中得到些许慰藉时,她就不是这样了——
  听他吐苦水,她就一句:“别干了。”
  听他解释哪能说撂摊子就撂摊子,她还是一句:“那忍着。”
  再听他往下说,她就直接一句:“我帮不了。你娶妻吧。”
  虽然话糙理不糙,但他听着就是不高兴,与他心中想要的抚慰心灵谈笑风生的闲叙压根不搭边。
  再聊不下去,他转而去看四周的夜景。
  岱泽楼二楼亭台的景致甚好,今夜明月皎洁如霜,庭院的花草木石尽收眼底,凉风充盈衣袍。
  谢庭钰推开身后的三足凭几,舒展着身体躺在大榻上,然后垂眼去看一旁的棠惊雨。
  她坐在大榻上,正埋头在书案前挑灯练字,身后同样置着一张三足凭几。
  幽幽墨香夹杂着少女馨香扑鼻而来。
  他伸手,坏心眼地去扯她那披在后背上的长发,非要毁她宁静。
  她惊叫一声,急忙搁笔,转过身愤怒地拍掉那只作恶的手,救下自己的头发后,就将它们悉数拨到左肩胸前搭着,一根也不留给身后的恶人。
  瞧着眼前气鼓鼓练字的身影,谢庭钰抱肚闷笑。
  笑够了,他再抬头去看天上的一轮圆月,也是奇哉怪哉,先前压在心里的烦躁顷刻间消散。正是:
  花好月圆人在旁,
  风清鸟静墨发香。
  今无烦事压心头,
  尽赏亭台好风光。
  第18章
  刺客一事,再加上前些日子陆佑丰的话,谢庭钰觉得需要给棠惊雨加练一些必备的逃生技能。
  今日天朗气清,一叶小舟行至藕花深处。
  谢庭钰先让她以“荷花”为题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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