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黎堂真叫着“他们要是嫉妒大人功劳多,怎么不见他们亲自去救灾”之类的言语,捶胸恸哭。
  谢庭钰瞧着好笑又无奈,反倒过来宽慰两位情真意切的小友。
  之后琼影携一众掌柜前来递账本,他们没见过这番模样的东家,掩面又要哭将起来。
  谢庭钰真是头都大了,皱眉道:“我又没死。一个个都来给我哭丧?不许哭!都给我高兴点儿。现在谈的是赚钱的买卖,财气都要被你们哭走了。”
  最后来的一位,是陆佑丰。
  大理寺缺了一个左少卿,他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挑了一个休沐的日子,赶来探望。
  一见对方躺在水榭里悠闲翻书喝茶,陆佑丰感叹道:“瞧你也没多严重,怎么一个个都跟我形容得你有多凄凉一样。”
  谢庭钰耸耸肩,也叹息道:“终于来了一个不在我面前哭的人。”
  陆佑丰品了一盏茶,随后感慨地笑道:“怕是都在为你的遭遇感到不平吧。哎——这都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
  “不说这些。大理寺一切都还好?”
  “那真是有的说了。”
  二人十分畅快地闲叙一番。
  谢庭钰唤来李达,说取坛寒潭春来与陆大人慢饮一番。
  冬还没散尽,夹杂着一点冬寒的穿堂风灌盈水榭,纱帘吹拂而起,送来阵阵春花幽香。
  陆佑丰随意一瞧,而后指着堤岸上的那一片西府海棠说:“欸,你这也种了海棠?”
  谢庭钰倏地一愣:“也?”
  “是啊。”
  李达送来寒潭春,陆佑丰接过,扯开封塞,清冽的酒香顿时弥漫水榭中。
  陆大人感叹:“哎呀,这一闻就是好酒啊。”
  谢庭钰还挂心他方才的话,扔了手中的书,从榻上坐起来,追问他:“为什么突然说起海棠?”
  “这事儿,说来也挺奇的。”陆佑丰端起美酒喝了起来。
  “快说。”谢庭钰无心喝酒。
  陆佑丰说起前些日子查案,正巧去到秋衡山上一处姓何人家的墓园,碰到里头的一位守陵人。
  通常会做守陵人的,不是家族里的大孝子,就是孤寡老伯,但何家的那位守陵人偏偏是一个中年妇人,脸上还有陈年旧疤。
  询问一番才知道,那妇人是受不了婆家和丈夫的毒打,一路逃到玉京,又怕被丈夫抓回去,就躲到秋衡山当了守陵人,起码有屋住,还能赚点散银混口饭吃。
  恰巧何家有位祖先偏爱海棠花,所以那四周种了许多海棠树,那妇人也给自己改名叫“海棠”。
  “好一个‘海棠’。”谢庭钰强压心口翻涌的情潮,饮尽一杯凉酒。
  怪不得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原来一直都躲在山里。
  那墓园荒无人烟,她又不与人交际往来,怕是要问到土地公处,他才有机会知晓她的行踪。
  果然如他所料,她真的还在玉京。
  谢庭钰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又问陆佑丰:“那妇人住处,是否有用古朴抑或残破之物为花器,但插的都是些山野枝叶?”
  陆佑丰大惊:“你怎么知道?!”
  谢庭钰闭眼长叹一声,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拍桌而起,义正辞严地说:“那妇人与我手上的一桩害人案有重大干系,你可还记得那墓园在哪儿?”
  陆佑丰信以为真,连忙搁下酒盏,说:“自然记得。”
  二人当即策马扬鞭,出城去了郊外的秋衡山。
  到时小屋无人,但有温着的热水,想来是去了别处,他们就一道在屋前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脚步声。
  还有轻快的哼乐声。
  谢庭钰凝神一听。
  他太清楚那是什么曲子了。
  是他在回京途中,以“修身养性”为由,硬逼着棠惊雨学会的一曲《清风送酒》。
  疏密绿树间,一道人影穿行而过。
  谢庭钰双臂交叠搁在胸前,紧紧盯着那道身影。
  看她穿过岩石,绕过林道,拂开交错的枝叉,于初春艳阳下,清凌凌地出现在眼前。
  是一张他魂牵梦萦的,熟悉的脸。
  温和的笑容凝固在那张脸上,霎时转为惊愕的神色。
  彼时阳光潋滟,山风阵阵,无数海棠花瓣翩然四散。
  花海一样的点点胭脂色,浮荡轻笼在久别重逢的二人之间。正是:
  锦州花楼月下见,
  山前驿馆久缠绵。
  正是玉京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卿。
  第14章
  木屋前的方桌正中央放置着一个缺口的斗笠碗,碗里有水,水面洒着几点米粒大小的碧色浮萍,水下是点点闪烁的砂砾,一根嫩芽似的水草伫立其中。
  四方桌,三个面都坐了人,面前都搁了一杯热气氤氲的水。
  两个表面平静,内心惊涛骇浪。另一个,表里如一的惊讶。
  “怎么一个两个都会涂脸化容。——姑娘也是跟云游手艺人学的?”
  陆佑丰惊愕地打量正对面的棠惊雨,这张年轻的、带着一点小麦色的、清丽的脸,与先前他看到脸上有疤痕的中年妇人形象截然不同。
  不仅是模样不同,甚至连气质都变了,若不是今日突然造访,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猜到这居然是同一个人。
  棠惊雨垂眼盯着陶土杯,摇摇头,说:“自己胡乱化的。”
  “那你现在这张脸,是真是假?”陆佑丰问。
  她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思考了一下后说:“假的。”
  “嘁。”
  谢庭钰一直乜斜着眼偷瞧她,闻言冷嗤一声。
  陆佑丰看向谢庭钰:“你们认识?”
  谢庭钰转正眼,望向前方团团胭脂色的海棠林,冷漠道:“哼,我怎会认识此等容颜善变的人。”
  陆佑丰诧异地看着身边的同僚,又问:“你当时不是说她与你手上一桩害人案有重大干系吗?”
  他转过身,光明正大地看着鹌鹑一样的棠惊雨,厉声道:“抬头。我有话问你。”
  俨然一副当差查案的严肃模样。
  棠惊雨抿着唇,缓缓抬头,视线只落到他的肩膀处。
  他不耐烦地扣指敲桌,命令道:“直视我的眼睛。”
  她揪着衣角,缓慢地看过去,静静与他对视。
  许久不见的一双秋水眸,一如既往的盈盈清趣。
  谢庭钰沉默半晌,威严转为无奈,语气软和了几分:“你先前说会来当守陵人是因为被婆母和丈夫毒打,当真?”
  她摇摇头。
  他的脸色又缓和了一点,再问:“你来这儿多久了?”
  她的目光落了下来,不敢继续与他对视,小声地回答:“将近一年了。”
  “好得很!”他恨恨道。
  陆佑丰“嘶”一声,突然出声:“我才反应过来,你手头上的案子不是都转给我了吗?怎么还有一桩害人案?”
  谢庭钰面容平淡地端起陶土杯喝了一口热水,说:“哦。大约是我记错了罢。”
  陆佑丰震惊到目瞪口呆,张着嘴甚至骂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他没理陆姓同僚,继续问一身朴素的棠惊雨:“在这鬼地方住着,是怎么熬过雪灾的?”
  她的目光落到他冻伤的手上,印象中一双如竹节白玉的手,如今满是斑驳的红瘀。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冻伤的地方不多,只在指尖处有一点。
  雪灾才过去不久,那股刺骨肃杀的寒冷回忆起来,依然让指尖隐隐作痛。
  她拢着双手,放到嘴边哈气暖了两下,才回道:“收拾了炭火干粮和被褥,躲进了墓里。我留了一个透气的口,有些毛皮厚实的小兽跑了进来,我们缩在一起取暖,熬了过去。”
  陆佑丰唏嘘道:“也是不容易。”
  谢庭钰蹙眉,克制自己心疼的情绪,脱口而出的话不由得变成了讥讽:“命真硬。这么一副孱弱的身体,竟连阎王爷都不敢收。”
  陆佑丰再次惊讶地看向谢姓同僚,不知对方今日是怎么一回事,哪哪都不对劲。
  棠惊雨没听出他的弦外之意,反而赞同地点了下头:“是挺硬的。”
  谢庭钰被气得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我那是在夸你吗?”
  她疑惑地抬眼看他,被他阴沉的神色稍稍吓到,小心翼翼地问:“不然是在骂我吗?”
  谢庭钰闭上眼,喝了一口变温的水降火气。
  陆佑丰见状,“噗嗤”一笑。
  “姑娘,你跟谢大人之前认识吧?”陆佑丰的话音里还带着一点看好戏的笑意。
  棠惊雨飞快地瞥了一眼已经睁开眼的谢庭钰,随后坚定地摇头:“不认识,没见过。”
  咔——
  陶土杯在谢庭钰的手中捏碎。
  她惊愕地看着他。
  他冷冷出声:“人穷,杯子都次些。一捏就碎。再拿一个来。”
  “没有了。”她这里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人影,哪来这么多茶杯。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