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的口吻是令人讨厌的。就像所有那些让纪囡感到不舒服的男人一样。
但现在纪囡明白,当男人这样与她说话,便意味着他是想与她行男女事的。
这很好,这正是她想要的,倒省了她费尽心思,她其实根本不知道怎么引诱男人。
“我今日观战,为霍大侠风采倾倒。”她背诵着台词,“心中仰慕于你,故来自荐枕席。”
霍青山笑了。
他踏上一步,反手关上了槅扇门,向前走了几步。
“我听说你是有同伴的。你们住在一间房里。”他说,“你这样来向别的男人自荐枕席,就不怕你那情郎伤心难过吗?”
纪囡沉默低头。
她又抬起头,道:“并不是情郎,只是路上结伴往叶城来,既到了叶城,原就该散了。”
她说:“本就是路人。”
黑暗的房中静了许久,霍青山哑着嗓子说:“好狠的心呐。”
他上前一步来到她面前,将手中的刀交到左手,腾出了右手。
“姑娘盛情,我怎能推拒。”他的手摸上了她的脸,“你我便也结一段露水姻缘,叶城便不算白来。”
纪囡闭上眼睛。
男人的掌心有茧,那些茧的位置和单轻火一样。因为他们都用刀,一样的,不奇怪。
当单轻火的掌心触碰她的时候,那些茧让肌肤微微刺痛,给人以异样的快乐。
但霍青山带茧的掌心从脸颊滑到颈侧轻轻摩挲的时候,纪囡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是不舒服的感觉。
抗拒,排斥。
霍青山的手指挑开领口,轻轻向一边剥去。
半边的肩膀暴露在了空气中。
纪囡从来没觉得身子被男人看到会怎样——既不会少块皮,也不会掉块肉。她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
纪囡倏地捉住了霍青山的手腕。
霍青山顿住。
纪囡低声道:“我自己来。”
霍青山哑声:“……好。”
霍青山收回了手。
他就站在纪囡身前,但黑暗中纪囡只能看到男人高大身形的黑色轮廓。
纪囡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腰带。
腰带系的是活结,只要一拉就会开。
纪囡捏住了腰带。
下一瞬,纪囡的手蛇一般滑向腰侧握住了剑柄,闪电般拔剑出剑!
伸手不见五指的斗室里发出短促密集的金属碰撞声!
迸射的火花一簇簇,在黑暗里特别鲜亮,转瞬即逝。
“当”的一声!长剑断裂!
剑身传来的霍青山的真力震得纪囡手臂一麻,半截断剑脱手掉落。
冰凉的刀锋抵着颈侧。
纪囡握着自己发麻的右腕,嘴唇紧抿。
“你不大聪明。”黑暗中,霍青山道,“色字一把刀,你若脱了衣裳再杀我,说不定有可能成功。”
但这样偷袭,注定失败。
纪囡没吭声,趁男人说话的时间,张手、握拳、再张手。麻劲褪去,霍青山话音未落,她手掌一翻,一柄匕首从袖中划出,全不顾刀锋架在自己颈间,执着攻向霍青山心口。
霍青山运刀精妙,内力浑厚。将刀一横,真力灌入,刀身如鱼拍水一般拍在纪囡胸口,震得纪囡后退一步,匕首脱手,人险些跌坐到床上。
纪囡抓住了雕花床框稳住身形的一瞬,冰冷的刀锋再次架到了她的颈间。
但纪囡无视了那刀,瞬息收掌为拳,没有丝毫犹豫地再次攻向霍青山。
迎着刀锋。
霍青山若是不撤刀,她便要血溅当场!
霍青山没有收刀,也没有躲闪。
拳向着心口,刀向着咽喉。
纪囡的拳击中霍青山的一瞬,也感受到喉间皮肤与刀身接触的冰凉。
要死了吗?
脑海中闪过的是单轻火那双难过的眼睛。
我没有。
单轻火,我没有。
我没有作践自己。
刀抵在喉间,拳却偏了一寸,击在肩头。
房中死一样寂静。
还活着。
纪囡不敢置信地睁开眼,摸上颈间的刀。
对着她喉咙的,原来是刀背。
她问:“为什么?”
声音微颤。
活下来了,对死亡的恐惧迟一步才席卷而来,将人裹住,后怕。
失了勇气。
黑色的影子沉默了许久,是在凝视她吗?
是的。
“你一直说要杀霍青山。”男人说,“囡囡,你骗人。”
他的嗓子不再哑了,这声音纪囡熟悉无比。
他在她身边爽朗地大笑过,也在她耳边温柔地呢喃过。
他对她说了一辈子听得最多的话。
纪囡瞳孔放大。
霍青山收刀,晃着了火折子,昏昏的光照亮一张纪囡熟悉的脸。
纪囡呆住。
霍青山点燃了床柱上的油灯,房中终于亮了起来。
看得清清楚楚。
纪囡呆呆地:“你……”
霍青山道:“我说过,行走江湖用化名能避开麻烦。你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念试试。”
“单轻火。”纪囡念道,“火轻单……”
他纠正她的发音:“是霍青山。”
单轻火,霍青山。
纪囡终于明白了,与她相伴一路肌肤相亲的单轻火,原来就是名震江湖的狂刀霍青山。
“你骗我。”霍青山逼视着她的眼睛,揭破了她的谎言,“你不是要杀霍青山,你是想让霍青山杀死你。”
“囡囡,为什么不想活?”
“囡囡?”
纪囡的反应好像迟钝一拍,还在求证:“你就是霍青山?”
霍青山叹气:“是,我就是霍青山,你回答我。”
纪囡没有回答他的质问。
纪囡流下了眼泪。
为什么呢?
因为自己一次次都下不去手。
剑尖对准心脏,但就是下不去手。
去杀人,也不是没想过被人杀死,可那几人都太废物,全死在了她的剑下。
那就去杀霍青山试试。
可却先遇到了单轻火。
纪囡哽咽:“霍青山。”
霍青山上前一步,将她揽入怀里:“别哭。”
他亲吻她的发顶,那么温柔。
他一直都对她很温柔,从相识开始。
纪囡哭得更厉害:“霍青山。”
“你带我走吧。”
“去塞北,去江南,都行。”
“你带我走吧!”
“可以,天涯海角都可以,你想去哪都可以。”霍青山抱着她,却坚持,“但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不想活?”
纪囡攥住霍青山的衣襟,脸埋在他的胸膛,眼泪止不住。
“他们想让我死。”她说。
“他们还想……”她泪如雨下,“他们想,让我……”
“作践自己。”
“他们”是谁?自然是“婶子”和“师父”。
纪囡只是缺乏常识认知,纪囡并不是傻。
她在答应“婶子”去杀霍青山之前,从来没听说过霍青山这个人。
她只是答应了,因为师父说,要报答婶子,她求什么都要答应。
杀人,或者被人杀,都可以。
直到她到了叶城,她亲眼看到了霍青山与旁人的决战,她终于知道“江湖无敌手”的武功到底是有多高。
她怎么可能杀得了霍青山。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那一刻她明白了。
婶子想让她死。
师父想让她死。
小贱人,小贱人,你怎么不去死。
如果师父也不要她,纪囡想,正好,那她就去死吧。
但单轻火说,不可以作践自己。
单轻火说,他不想别人看到她的身体。
单轻火说,他会难过。
纪囡选择了直接拔剑。
第12章
纪囡有记忆的人生中,并没有多少哭泣和眼泪。
从五六岁到十七岁,她都不敢哭。
藤条抽在身上不敢哭。
夜里被丢在山谷里不敢哭。
师父恶狠狠的眼睛瞪着她,不敢哭。
但今晚,她仿佛把这十几年积攒的眼泪都哭出来了。
霍青山将她抱在怀中温声安慰,心里恨得要死。
纪囡在霍青山的怀里哭得筋疲力尽,最后就这样睡着了。
第二日她在晨曦中醒来,床上没有旁人,空荡荡的。
纪囡有了片刻的茫然,逐渐清醒。
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轻快、通透,看世界的感觉都变得不太一样。
纪囡刚洗漱完,单轻火,不,霍青山,霍青山推门回来了。
“你醒了。”他走过来,眸中都是关切,“可好点了?”
不待纪囡回答,他便捧着她的脸:“眼睛肿了。”
昨天哭成那样子,令人心疼。
“没事,拿鸡蛋滚一滚就好。”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两颗白煮蛋,“你躺下,我给你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