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站在骄阳下,正是一簇傲霜斗雪,凌寒绽放的红梅。
比起衣非雪对他根深蒂固的憎恶,他对衣非雪的存在更喜闻乐见。
因为这个棋逢对手让他不再无聊,给了他很多新鲜感和期待感,让他在尔虞我诈的筹谋算计之中有喘气的机会,不再时刻紧绷着一根越勒越细的线。
就像终日劳作的人,下工后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翻一翻心爱的书。虽然时间短暂,却是唯独属于自己的、最轻松快乐的小天地。
无敌是很寂寞的。
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很难得,这是上天的馈赠,互为督促,互为刺激,互为楷模,互为安慰。
*
有句话,这世上应该没人知道。
他欣赏衣非雪,但也嫉妒衣非雪。
嫉妒衣非雪虽生而不祥,却有个宠他惯他不顾一切保护他的爹爹。嫉妒衣非雪母亲虽死的早,可他父亲却是全心全意的爱着他的母亲。
明晦兰自嘲的笑了笑,光鲜亮丽空谷幽兰的兰公子,在阴暗发霉的内心深处,丑陋的嫉妒着。
而不知从何时起,他无比万幸衣非雪有这样的父亲。
或许就在刚刚吧?
又或许更早。
衣非雪主动约在不归原决一生死,明晦兰不由得想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衣非雪此举,正好成全了他。
和衣家掌门人死斗导致的身受重伤,这个理由天衣无缝,完美掩盖了秘术的反噬造成的灵脉尽断。
北域最厉害的医修都诊不出来,何况明如松等人?
后来,他冷眼旁观明宗的灾祸临头,隔岸观火这场泼天的闹剧。
他的功法一但晋境界,必遭受“千锤百炼”的反噬,一身浩瀚修为化为乌有。虽说会随着时间慢慢回来,但一开始的虚弱程度,怕是钟书那样的糟老头子都能一铁锹拍死他。
他想法设法隐藏好身份,混在难民堆里潜伏,却不曾料想,竟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当时他们这伙难民被一商人收拢起来,把长得丑的年纪大的扔掉,像明晦兰这样细皮嫩肉长得好看,年轻还能干活的挑拣出来,然后支个摊子,明码标价。
明晦兰蹲在角落里,破衣烂衫,披头散发,自认为很不起眼。却被人伸手一指,说要买他。
明晦兰闻言一看,是明如松的好友,之前到明宗做过客,说熟不熟,就几面之缘。
明晦兰知道他认出自己了,更知道花钱买自己的动机绝不会是“不忍好友唯一的血脉孤苦伶仃的流浪”,这种幼稚到惹人发笑的理由。
那人御剑悬空,势在必得。
下一秒就被一根极韧的飞丝抽下来,屁股着地。
明晦兰错愕,猛地抬头望去,只见衣非雪乘风而来,高悬上空,桀骜的凤眸熠熠生辉,冲着他信手一指:“就最里面那个,我要了。”
红衣翻飞,明艳瑰丽,正如初见时那般盛气凌人,矜贵清傲,锐不可当。
他被带下去“打包”时,听见商人小声和手下议论:“那是景阳衣家的掌门人吧?果然气派,出手真阔绰!直接把那个跟他竞价的什么道君干懵了!”
“这就是中土第一富的衣非雪?你说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还是钱太多没处花呀,那个小奴隶长得是好看,但也不值五十座金库吧?”
“衣家整整半数家产啊,都能买下半个中土了!”
“有钱人的脑子是特殊材料做的,咱不懂。”
“别说了,衣掌门要严格保密,泄露拔舌头的!”
*
他这位“天价宝贝”十分有待遇,被商人换了衣服,梳了头发,捯饬的白白净净的才“交货”。
衣非雪靠在软塌上,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说:“几日不见,兰公子怎么就这副德行了?”
是一百九十一天零五个时辰多三刻钟,明晦兰心想。
然后他被衣非雪用指尖挑起下巴,迫使他以抬头的姿势仰望这个人。
只见衣非雪笑颜灿烂,眼中满是得意的凌虐:“本掌门只花了十两银子就把你买到手了。啧,明大少爷可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这么不值钱?”
*
钟书端青菜粥进来,明晦兰回神,只让他放下就好。
粥由热变温,由温变凉,明晦兰端给钟书,让他再去热热。
钟书顿时明白过来,这粥不是小主人自己要喝,而是备好了等床上那人醒了喝。
“小主人您……”钟书从小看着明晦兰长大,是明晦兰唯一的心腹,也是普天之下唯一知道兰公子“真面目”的人。
明晦兰善于伪装,外柔内冷,有时心狠手辣老谋深算的程度,连钟书都感到毛骨悚然。
但这不是缺点。
反之,这是让钟书放心的优点。处在明晦兰的境地,若无雷霆之威的手段,早被人连血带肉生吞活剥了!
不是说明晦兰欲成大事就要铁石心肠,但他可以对任何人敞开心扉,唯独不该对衣非雪。
他是宿敌您忘了?距今不到一年前,你们还在不归原你死我活呢,忘了?
“他救您,纯粹是为了图您的天生圣体。”钟书语重心长道,“可别一时心软,切记这点呀!”
明晦兰眸色微凝,看向灰发苍苍的忠仆。眸光流转,又看向酣睡的衣非雪。
他生性多疑,自然怀疑过衣非雪别有所图。
整整一半的家产,五十座金库。
如此不惜代价的买他,难道真是有钱任性,只为把宿敌弄到手做奴隶践踏出气吗?
衣非雪是任性,但不是冤大头。
他胸中自有城府,聪敏无双,所行万事皆有百倍利益可图,绝不吃亏!
所以看似半数家产砸进去是亏大了,可若换来的是天生圣体,那简直赚哭了。
天生圣体的元阳滋味无可估量,就拿他母亲姜素举例,仅仅是体质契合明如松,就能将明如松一个资质平庸的蠢材变成明宗最出色的继承人,力排众议坐上宗主之位。可想而知天生圣体当做炉鼎,得是怎样叫人痴狂着迷。
倘若圣体本人不配合,那也无妨。
把他洗净切块放锅里炖了,堪比唐僧肉,凭衣非雪的慧根天赋,直接大圆满原地飞升也不无可能!
明晦兰不是没怀疑过,甚至一开始被衣非雪买到手时,他就是这么笃定的。
钟书苦口婆心,唯恐小主人上当受骗:“他为您遍寻良药,执着的帮您恢复修为,也是居心不良。当年的再战之约是用来蒙骗您的借口,他的真实目的,就是要您的元阳!”
全盛时期的体魄修为之元阳,和他现在“废物一个”的身体的元阳相比,天壤之别。
明晦兰闭了闭眼,像是在将某些天翻地覆的情绪压制下去。
钟书:“小主人莫忘了,你们可是死敌。”
他们终归立场不同,一个中土,一个北域,互相算计互相利用才正常,生出真情来才最可笑。
明晦兰望着窜动的火苗,暗暗出神,让钟书退下了。
良久,明晦兰起身剪去烛芯。
他从怀里取出一条发带。
月白色水墨荷塘的流苏发带,正是当年“赔”给衣非雪的那条。
明晦兰把发带从中间断开,一分为二。
一半自己留起来,另一半趁衣掌门之危,系到昏睡不醒任他摆弄的衣非雪头上。
他们都是见过地狱的人。
所以都格外眷恋人间。
妄自揣测的阴谋阳略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明晦兰只想在底下托着,尽自己所能,不让他再坠地狱。
第31章
衣非雪知道自己在做梦, 暂时不想醒来。
因为他梦见母亲了。
他只见过风念容的画像,眼前母亲的模样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如镜花水月, 一触即散。
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疮痍的环琅城,哀嚎遍野,天愁地惨, 易子而食。
衣非雪看腻了, 让自己醒来,但事与愿违。
梦境接二连三,一会儿是他被一群小孩嘲骂扫把星、害人精, 他一怒之下揍得他们满地找牙,以后提到他衣非雪大名都瑟瑟发抖屁滚尿流。一会儿是他坐在秋千上吃花生, 父亲一边推他一边羡慕的说“你连你娘面都没见过,所以不用想, 挺好的”。
衣非雪从半睁的眼缝中,看见熟悉的面孔。
本该是憎恶到咬牙切齿的面孔, 却又让他莫名踏实放心。
衣非雪一时混沌, 情不自禁的说:“明晦兰,有娘是什么感觉?”
倒不是说没人能问,只是无论问谁,都会显得自己很可怜的样子。
至于为何选来选去选择问明晦兰,也只是福灵心至加上才睡醒的神志不清,觉得在母爱这方面, 他跟明晦兰同病相怜。
明晦兰薄唇轻启,说:“是‘什么都不怕’的感觉。”
衣非雪没想到明晦兰只用五个字,就让他全然了悟。明明从未感受过母爱,却仿佛真的体会过一般, 那样刻骨铭心,烧的内脏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