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银河死的那年已经年满十八岁,阿初却知道银河其实一直瑟缩在噩梦般的十三岁,她始终没有长大。阿初也同样卡在十八岁的那道缝隙里,她的灵魂在十八岁那年已经随着银河一起死去,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是一具无法彻底走出过去的行尸走肉。
银河回荡在医院走廊里撕心裂肺的哭喊让她对当初自我了结的方式感到惧怕,她知道自己早该随着银河一起死,她在这三年里时不时地策划自己的死法。每当广播节目结束之后被听众掏空耗尽,每当因为拒绝与相亲对象进一步发展被台长为难,每当看到同事因为领导对自己不满而发动孤立,阿初都很想抛下一切一走了之,只可惜她这辈子唯有在十八岁那年和银河举起农药瓶时勇敢了一次。
阿初在这世上活着的每一天都充满深深的负罪感,她每个月都会给自己规定出一个必须离开人世的期限,每个月也都会买一些廉价的小玩意哄自己在世上多留几天,一个发卡,一支钢笔,一本信纸,青城街边小店里这些不起眼的小玩意时常能帮她延续几天心中日渐式微的生机,她于是就在这座一年有半年时间都在下雪的城市里苟活了三年,秋水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秋水做完核酸饭也不吃便来到书桌前写歌词,那人这几天的歌词写得如同泣血一般,阿初傍晚帮秋水整理书桌时看到她电脑显示屏弹出对方发来的回复。
“歌词整体风格太晦暗,无法予以采用。”
阿初那天晚上又陷入被继父关在地下室鞭打的噩梦,她的皮肤上沁出一层细密汗液,额头上贴着一缕缕打着卷儿的湿润碎发。
“阿初,别怕,我在呢。”秋水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守护,那人的手隔着被子轻轻地拍着阿初后背,如同十几年前她哄怕黑的银河入睡。
“阿初,你不喜欢我了吗?”银河帮她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细汗。
阿初在迷蒙之中听到那句包含着几许委屈的问话,两人又如从前那般像连体婴儿似的拥抱在一起入睡,阿初再一次陷入年代久远的梦境,她在梦里回到当年和银河在职校附近租住的小屋,她在梦里教银河如何洗衣服,如何打扫房间,如何将鞋带系得漂亮又好看,如何切菜,如何换床单,如何公交车换线……
“乖乖,姐姐爱你,姐姐一直都爱你。”阿初在月色下凑过去揉了揉那人的头发,又安抚似的亲吻那人温热柔软的面颊。
银河是天上的银河,秋水是天上的银河洒落在海面波光粼粼的影子。
那晚阿初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十年之后爱上秋水,她并没有背叛银河,她爱上的不过是银河留在这世间的一道清影。
第25章
阿初私人电台近来总是有听众言语间夹杂着几分戾气,每天聊天室里都会有一部分时间被众人争吵所消耗,大抵是因为青城隔离次数渐渐频繁的原因,人们情绪中总是不知不觉透露出担忧与焦躁,
那天大家在阿初私人电台聊天室里探讨起彩礼的问题,青城市区的听众说市区百姓之间的婚姻压根没有彩礼这档子问题,青城市区管辖下属乡镇的听众说市里人胡说八道,他结婚彩礼花了八万八,他朋友彩礼花了二十万。
阿初在青城居住三年,倒是对这个情况有所了解,两方平日里身处不同的生活区域,每个人说得都是事实,只不过大家都试图以偏概全。阿初简单谈论一下自己以前在《青城夜谈》里所了解到的讯息,她告诉听众们,青城市区与下属乡镇的情况确实存在差异,两者不能一概而论。
阿初私人电台聊天室里有个听众鄙夷道,既然这样那还不如花钱买个偏远国家的老婆,阿初气不过怼了他几句,她说把女人当做商品贩卖的行为真是可恶,他的儿女日后一定视这个父亲为耻辱。
阿初仅仅因为这几句话便被举报恶意挑拨男女对立,私人电台被封三个月,每天熬夜经营的小事业一夜之间归于原点。阿初对这个世界的厌倦与日俱增,除去秋水之外,她不知还有什么能留住自己,那些发卡、信纸、钢笔之类的小玩意,如今好像已经无法起到缓解厌世的功效。
“小象,你来教我写歌词好不好?”阿初决定在漫长的封控期里给自己找点事做,比这件事本身更重要的是,阿初想藉此分走秋水在这段闲散时光里的一部分注意力。
阿初不希望秋水一味沉溺于失去外婆外公的悲伤之海,她在十八岁那年经历过银河的去世,深知失去亲近之人是一场漫长的凌迟,外婆外公把秋水从四岁一直抚养到考上大学,秋水一定得花费很久时间才能走出这场失去至亲的风雨。
“我很乐意教你,如果你不介意我是一条音乐行业的咸鱼……”秋水几乎未做思考便答应了阿初的提议。
“小象,你千万不要再用‘咸鱼’这种字眼诋毁自己,你的歌词写得明明很好,为什么要因为不被大众认可而自卑呢?”阿初敏感地察觉到秋水言语间暗藏的失落。
“我其实是一个很自大的人,几乎不会因为任何事感到自卑。”秋水完全不认同阿初对自己的猜度。
“你是一个很自大的人,我为什么没感觉到呢?”阿初诧异地反问。
“我的咬文嚼字,我的一根筋……那些不都正是我自大的表现吗,如何克服自大才是我一生的课题,自卑这种东西离我的生活实在太远。”秋水的话初听起来像是在狡辩。
“人怎么可能不自卑呢,小象,你究竟在说什么疯话?”阿初亦开始较起真儿来。
“阿初,我真的真的很少自卑,我从小在外婆的夸赞之下长大,即使我失手打碎了外婆家传的老玉镯,外婆都要一边拍掌叫好一边喊一声碎碎平安……大概是因为从小无论做什么都会得到肯定,我在歌词创作之中完全意识不到自身的薄弱之处,如果一不留神稍加放松,我便会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的所有缺点合理化。
即使身为一条十年的咸鱼,我依旧对理想十分乐观,我认为只要我写出作品本身就是成功,余下的一切一切都交给听众,交给时间,留下了便留下,淘汰了便淘汰,时也,命也,一切顺其自然。”秋水一脸坦然地凝视着对面的阿初。
阿初听到秋水这番话忽然联想到早前在网上浏览过一幅罗伯特·杜瓦诺的摄影作品,阴霾潮湿的灰白天幕之下,音乐家大半边身体暴露在雨中,一手插着大衣口袋,一手为乐器撑伞。
阿初彼时已经清楚地知道秋水口中所说的即是事实,她用‘咸鱼’二字形容自己真的不是因为自卑。每个人都局限于自己头顶的那一方小小井口,如同青城乡镇的居民不知市区姑娘结婚不需要支付彩礼,如同云城的老百姓无法容忍银南秋这个青城女人的强势。
阿初想秋水之所以乐于肯定她做的饭菜,她铺的床单以及她在日常生活中所做的一切微小事情,或许都是因为秋水在成长过程中得到了无数热情的夸赞。阿初在母亲和继父身边生活的那些年里从未得到过任何来自亲人的夸赞,她无论为那个家付出多少都被父母和妹妹视为理所应当。
阿初真的很羡慕秋水能够拥有一个充满幸福和溺爱的童年,假使时光可以回到过去,阿初真的很想到秋水的童年里去看看,哪怕仅仅是做一个旁观者,阿初也想像观赏风景一样观赏秋水毫无缺憾的童年,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在爱意里浸泡着生长发芽直到长大。
假使当年银河家里没有发生那件惨案,她是不是也会像秋水一样成长为一个不知自卑为何物的孩子呢?银河没有秋水幸运,秋水的幸运从出生一只持续到现在,银河的幸运只维系到十三岁那年。阿初在心疼银河的同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家庭方面所得到的关爱与两人相比稀少得可怜。
“阿初,这些记事本送你。”秋水回身从书架上取出一摞蓝色封皮的记事本。
“为什么送我这么多记事本?”阿初捧着记事本疑惑地问秋水。
"你用这些记事本做练习,等这十三本记事本全部写满,我相信你也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填词人。"秋水丝毫不怀疑阿初是否可以胜任这个新身份。
“十三本,那要练习很久呢。”阿初感慨,随后又好奇地追问,“秋水,我发现你的写字桌上有很多蓝色文具,你是很偏爱蓝色吗?”
“蓝色吗?我原本最喜欢的颜色其实是黑白,文具之所以总选择蓝色……我想是因为蓝色会让我感到熟悉与安全吧……我生命中最幸福的那段时间就是在外婆身边,我在外婆身边大部分时间都是穿着蓝色的校服去上学,这或许就是我偏爱选择蓝色文具的根本原因。”秋水一时间深陷于旧时回忆。
第26章
秋水自那天开始便正式教阿初学习填词,她先从最基本的如何扒词格教起,再到主歌、副歌、桥段如何划分,接下来尝试一些基本通俗歌曲翻填。阿初每每写下一段满意的歌词便会摇晃手中的笔打着节拍轻轻哼唱,她的嗓音像是一缕柔和的风将秋水隐隐作痛的心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