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林靖伸手折下几朵梅花, 替她插在头上。似乎真的来了点兴致, 他接道,“愿闻其详。”
  贺梅:“从某种程度上讲,正是有作画人和赏画人的想象,才使得画作变得有趣。前者苦心孤诣创造细节,后者静观默察发现细节,仿佛在无形中完成了一次对话。
  譬如天空、流水,无形却也有形。又如梅花盛开,寻常人总爱画其形,鲜有人会画其影。影子、风的形状,非心思细腻之人静谧观察而不可得,这些体现在画作上,便成为各式各样的留白。
  欣赏传统山水画,或许真的需要到了一定年龄才能欣赏。从原来的照样模仿,到山水唯心。画家画什么,笔下的世界便是什么,最终传达的,其实是他胸中的沟壑。于是色彩的有无或许变得不再重要,墨色经水晕染,浓度深浅不一,也能达到形神具备的效果。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所站位置不同,看到的风景自然也会不同,千人千解,世人评鉴或许又将其涵义发散,不一样的意趣由此诞生。”
  林靖垂眸不语,嘴角却悄然上扬。
  贺梅戳戳他,“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之前为了博你的注意,我还曾想过送给你闪闪发光的云母粉、金光灿灿的烧箔入画。现在嘛——”她顿了顿,对着他好一通挤眉弄眼,“茶水染绢,植物拓笺也不是不行。”
  恰好这时林靖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眼看来,将她古灵精怪的表情尽收眼底。
  本就盛满的情意彻底漫溢,化作柔情似水的深吻令人目眩神迷。
  仙鹤于梅树下亲昵,满园的寂静里,梅花轻声委地。
  良久后,他为贺梅整理好稍微散乱的头发,重新簪上数朵红梅,“梅梅继续。”
  已经没什么好说的,就算有,刚才也给他整丢了。
  贺梅:“……”
  想起曾经收到的那副春睡图,她拽住林靖的衣袖晃了晃,“林晶晶,你教我写字画画好不好?”
  见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骤然加深,贺梅两颊飞霞,“想什么呐你!走嘛,走嘛!”
  “梅梅以为我想什么了?”任由贺梅引着朝书房方向走,林靖顺着她的话问,端的是一本正经。
  贺梅一噎,杏眼含嗔瞪向他,“林晶晶你个老不羞!”
  这话脱口而出之后她便后悔了,林靖他最听不得这个。讪讪然挣开他的手,她在书房里装模作样地翻箱倒柜,“咦?怎么不见我之前送给你的那块砚?”
  箱中某个角落摆着厚厚的一叠纸,全是倒扣而放,瞧起来相当神秘。
  “不像是书籍地契之类的……这是……林晶晶你为我作的字画?什么时候的事情?”贺梅翻阅数张,转头朝跟来的林靖瞥去一眼,又惊又喜。
  “居然还有我的肖像画?”
  伴随着哗啦哗啦作响的翻纸声,林靖的耳垂越来越红。
  “思卿妄念方寸萦,欲系罗带结难成……”
  念着念着,她灵活滑溜地一扭,避开了他想要揽向自己腰肢的手,“平时总是不声不响,也就从双立那里能看出些什么,林晶晶,想不到你竟然这么有才!”
  “……梅梅别闹。”
  “相思……”
  贺梅一边闪躲一边咯咯笑着继续念,惹得林靖愈发想把她的嘴给堵上。
  她逃他追,最终还是被他给堵到,呵暖双手挠她痒痒。贺梅又哭又笑,眼泪都下来了,偏偏嘴上兀自不肯服软。
  翌日。
  双立兴冲冲迈入厨房,同贺梅打声招呼,“梅姐姐早!”张望四周后,他奇怪地问道,“咦?先生和梅姐姐总是形影不离,今早怎么不在这里?”
  贺梅在锅中炒着糖色,语气平淡,“因为昨晚我们吵架了。”
  闻言双立瞳孔地震:“怎么会这样?!”
  贺梅:“你家先生明明才华横溢,却甘愿隐没在乡野之间。”
  “封侯拜相注定忙于案牍丝竹之间,说不定还少不了红巾翠袖莺莺燕燕。先生闲云野鹤,身边没那么多红粉佳人,还可以时刻陪伴在梅姐姐身边。”双立连忙为林靖说起好话。
  贺梅莞尔,“小双立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嫌弃他没有上进心,我只是不甘心他一身的才华就此埋没,好好的作品,尽数付之一炬,难道不可惜嘛?”
  双立疑惑皱眉:“那梅姐姐和先生?”
  贺梅在锅中倒入适量的姜片、桂皮、八角,少许食盐,不住翻炒,将香料爆香,“我只是想给他办个书法绘画展,最好还能将之前毁掉的那些重新整理成册。”
  “怪不得梅姐姐要生气,因为先生不会同意的。”双立恍然大悟,语气笃定。
  翻炒着锅中的五花肉,贺梅长叹一声,“明明没什么功利性,只是放出去给大家欣赏而已,怎么你也这么说?”
  梅姐姐和先生夫妻间的事情,还是由他们自己之间解决吧。双立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
  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贺梅和林靖两人还真就因此僵持不下。一个整日食肆忙碌,一个不时舟游访友。
  他们各自蜷缩入自己长期适应的环境之中,望向彼此的眼睛里分明满是爱意,偏偏各持己见不肯罢休。转眼几日过去,双立夹在中间,逐渐坐不住了。
  这日林靖迟迟不归,本就习惯了他的怀抱,加上心里存着事,贺梅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半天,丁点儿睡意也无。
  正打滚儿间,她忽然听到长靴踩在雪地之上的声音,慌忙背过身去将眼睛闭上,做出已经睡着了的假象。
  林靖风雪夜归,独自坐在寝房内的螺钿鸳鸯圆凳上,静静等待身上的寒气散去后,方才褪去了衣裳。
  松软的褥子微微下陷,熟悉的清香随之而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拥入怀中,“为夫虽然擅弈,自遇见卿卿后,便注定满盘皆输。”
  趁她睡着的时候,给她诉尽衷肠又有什么用?装睡的贺梅没有忍住,抖了抖睫毛。
  好在林靖并没有发现,凑过来吻吻她的发顶便没有再动。
  窗外寒风呼啸而过,雪从枝落簌然有声。
  窝在他的怀中,适才的焦躁了无踪迹。贺梅翘起唇角,闭眼酝酿睡意,冷不丁干呕一声。
  “……”
  “……”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她舔舔自己干燥的唇瓣,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真的怀孕了?”
  一下一下抚摸着贺梅平坦的小腹,林靖眸色深深,自责仿佛潮水将他彻底淹没,“……嗯。”
  “是为夫的过失,我们可以不要这个……”
  贺梅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摇了摇头,“一切的一切,林晶晶,我们都好好想想,好不好?”
  寂静的夜晚里,彼此的呼吸依稀可闻。
  天光大亮,两人皆一夜无眠。
  打了个极长极长的哈切,贺梅掀起被子就想下床。
  林靖把她按住,“梅梅小睡片刻,早饭我来便好。”
  现在她根本没什么感觉,哪里需要他这般小心翼翼?
  贺梅摇摇头,洗漱过后,照常进了厨房。林靖时刻跟在她的身边,饭后更是从茅家村唤来牛车送她到食肆。
  梅姐姐和先生终于恢复了往日的亲密,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双立眨眨眼睛,稍稍松了口气。
  一晃又是几日过去。
  “年关在即,也不知道那伙恶霸会不会消停?”
  “嘘——你不要命啦?据说他们衙门里有人……衙内最爱当街纵马了……”
  “怪不得有恃无恐。”
  “哎——有人说,之前章大人在任期间,那行骗恶少就是仗着……自他离任后……前几日那谁谁家的,就被……”
  皮市巷间某家屋檐下,几个老妪窃窃私语,聊着听来的消息。
  打发林靖回去后,食肆里伙计们各司其职,根本不需她费心,贺梅心里始终乱糟糟的,干脆一个人在街边闲逛散心。
  尽管听了一耳朵,她也没有往心里去,随意逛了逛便回到拙味楼,要程拾联系他东家。
  程拾一脸不可置信:“我们老爷恰巧就在临江城,还没来得及回去。不过,一窟鬼食肆毕竟与咱们拙味楼不同,倾注了贺娘子不少心血,娘子确定要将它转手吗?”
  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肚子,贺梅勉强笑道,“不算是卖,只是换做和拙味楼一样的管理方式而已。”
  程全闻讯赶来,“怎么这样突然?贺娘子是怎么想的?”一窟鬼食肆的事业蒸蒸日上,根本不需要他插足,如今忽然分股给他,怎么听都是他占便宜。
  贺梅:“雅俗闲忙如何中和,我隐约明白了一些,又似乎没有完全明白。因此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可能是一两个月,也可能是很长的时间。
  同程大亨合作这么长的时间,一窟鬼食肆交给你代为管理我再放心不过,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程全:“可是那些伙计?”
  贺梅点点头,“正是。除非她们自己不愿意在一窟鬼食肆待下去,程大亨决不能换掉她们,待遇也只能增,不能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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