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贺梅一心只想回去, 只当他在同自己科普知识。她满不在乎地同林靖挥挥手, 摸摸双立的小脑袋, 便下山而去。
林靖站在那株梨树之下, 目送着贺梅远去。
她这一去, 下一次不知何时才会再来。
淡淡的惆怅悄然生长, 她又倏忽回转, 林靖微垂的眼睑蓦地为之一抬, 心中不自知地带上一丝期待。
贺梅:“昨晚忘记要了,那条忍冬花纹的帕子呢?还我。”
林靖默默将怀中的帕子递给她,长睫微敛,瞧起来似乎有些委屈。
贺梅暗骂自己胡思乱想,林靖这块木头怎么可能莫名其妙生出委屈的情绪来?
从小孤山走到竹竿巷大概需要走半个多时辰,为了给林靖和双立做早饭浪费了不少时间,已经耽误不得了。她将帕子收起,步履匆匆离开。
待走到山路的拐角处,贺梅神差鬼遣回头一看,才发现林靖竟然还站在原地相送,心脏不由得为之一跳。
隔着雾蒙蒙的细雨,彼此脸上的神情都看不清。
那道冰川灰色的颀长身影,融入在泼墨山水画般的背景色里,像是挂在美术馆中的大家之作。
明明可以就在眼前毫发毕现,仿佛触手可及。可她终归是只能站在画作前那道保护线外的观赏者,明知那作品好看又有内涵,却只能赏得表象,干巴巴说上一句“好看”,再点评不出任何深刻的东西。
参观客与画中人,中间或许果真隔着千古的光阴,凝视的那刻会有被美感击中的感动充斥在胸,甚至生出将之占有,细细把玩的欲望,可最终还是会平行于那条拉起的“保护线”,礼貌、克制,彼此擦肩而过。
君隐山水皎若月,我陷红尘碌似蠹。
她忽然想起那个看到林靖所写字条后,独自回小孤山的夜晚,曾经以手捞月,那样显而易见的结局,偏偏还是幼稚地去尝试,不过是庸人自扰。
贺梅收回视线,释然一笑。
她撑着油纸伞,沿着蜿蜒山路,经过孤山半腰滴翠的竹林,走过其下流水脉脉的木制小桥,穿过谷物悄然生长的稻田,走向她所适从的、喧嚣拥塞的市井人间。
这样的雨一下,就是一周有余。
某日茶歇时间,一个下巴长有痦子的老妪拎着竹篮进了一窟鬼食肆。她捡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将胳膊上挎着的竹篮放在桌子上。
老妪环顾四周,字画挂满墙,所坐无白丁,脸上的神情不禁带上一丝肉眼可见的拘谨窘迫。
跑堂的孙月走上前来,“客官您要喝些什么?除却点茶外,鄙店还有奶茶饮、紫苏饮、二陈饮、薄荷饮、桂花饮、时令酸梅饮,时令樱桃饮等供您选择。”
她看着老妪脸上紧张的神情,话头一转,“若是……这些您都不喜欢,还有散茶、皂儿水、绿豆水等。”
若是换做旁人,挂着的菜单自行一看就好。可这位老妪衣着朴素整洁却带有不少补丁,脚踩的布鞋也磨破了,未必识得大字。
点茶的陈瑛陈娘子看了孙月一眼,不由得在心底暗赞她一句极会察言观色。
换做是旁人,有这样的眼力见儿,或许会看人下碟,见风使舵。
而孙月既不媚好于那些非富即贵之流,也不轻易看低如这老妪的寒酸普通人,皆平等以待。可见她们掌柜的会挑人,善用人,她喜欢。
看那老妪怯懦蠕动双唇不说话,孙月也不多问,朝陈瑛走来。
陈瑛取红泥小火炉上烹热的茶壶,将闽州建盏灌至七分满,放上乌木制阴刻梅纹小托盘,默契地递给孙月。
孙月接过托盘,缓步走到那老妪身边,温声道,“既然是等人,就请用些水解解渴吧。”
那老妪连连点头,原本僵硬绷着的肩膀顿时松弛几分下来。
孙月将托盘还给陈瑛,两人视线相接,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后者继续烹茶,前者则快步走到后厨。
贺梅正同赵芸处理今晚要用到的食材,此时并非饭点,见孙月过来,便知道是有事情发生。
果然不出她所料,孙月眉心微皱,“前些天吃霸王餐的事情似乎又要复现了,只是这次并非上次之人,换了个脸生的老妪,人倒也守规矩,什么也不点。”
贺梅惊讶地扬了扬眉,“你怎么看出来的?”
孙月:“我从陈瑛那里取了杯白水给她喝的时候,试探性询问她是不是在等人。话音一落,她浑身的局促不安顷刻间便消散了不少。”
贺梅放下手中剖鸡的菜刀,用葫芦瓢舀了水洗干净手,忍冬纹帕子擦干,冲赵芸道,“你先弄着,我跟孙娘子看完就回来。”
赵芸点点头,贺梅与孙月并行走到店内,一眼就锁定了当事人。
谈天说地的书生们见她出来,纷纷扭过头来想要同她打招呼寒暄聊天,贺梅连忙摆手制止。
她唯恐打草惊蛇,整理好衣襟,放下袖子后,还特地凑到鼻子下面细细嗅了一口,确认油烟味不大才施施然走上前去。
贺梅:“老人家,你……”
她话还没说完,眼尖看到那老妪桌子上放着的竹篮上盖着的花布颇具特色,风格和她最喜欢的那条忍冬帕子极为相似,顿时心生迟疑。
等老妪放下茶盏抬起头来,看到她下巴上的那颗黑痣,贺梅彻底确认了,这位就是当初卖给她好看帕子的老妇人。
贺梅:“您来……可是在等什么人?他有没有和您说什么?”
一时激动,险些说漏了嘴。
她常日窝在后厨,除非客栈掌柜胡彦、伙计们、送食材的人、几个街坊邻居和那些熟客,旁人皆不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一窟鬼食肆掌柜。
老妪:“这位娘子怎知我在等人?”
贺梅笑吟吟掏出自己那条忍冬纹的帕子,展示给老妪看,“我买您这条帕子的时间,恰巧就是这会儿。可巧在这儿给碰见了,您可方便我再看看别的?若是有合眼缘的,我就多买两条。”
帕子丢在林靖那里她都记不得,所以她哪里记得住具体是什么时间买的?故意这样说,不过是想探探老妪的口风,最好能套出些什么线索罢了。
老妪掀开竹篮上盖着的花布,示意贺梅挑选。
她疑惑道:“我膝下有一小女儿,自幼体弱多病,一个月有余之前就病倒啦。为了照顾她,老身已经多日不曾出来叫卖。
若非今日有那少年出高价要买老身的绢帕,要老身在此等候,他去唤其母过来交易,老身断然不会贱脚踏入此方贵地。娘子你是何日照顾的老身生意?若非小女病重急需银钱请郎中家去看诊开方抓药,老身定然为你让利两分。”
此时并无外客进店,陈瑛静坐炉前烹茶待客,李芙说书说至紧要之处,账房钱琳正在看账,唯有孙月恰好得闲。贺梅和孙月对视一眼,孙月心领神会出了店门四处找寻,她则就此坐下同老妪攀谈买绢帕。
贺梅:“您女儿得了什么病?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她下意识想起林靖来,在她的印象里,他的医术就很不错,可她对中医的了解不深,现代看病都分得那样细致,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对症。
不对,他隐居在鲜有俗人至的小孤山,不就是为了避开人群么?她如今有钱,又何必给他那样的谪仙人添麻烦?
老妪:“老身这小女的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就连夫家也寻觅不得,只好留在闺中养着。她乃是老身老蚌怀珠,四旬有余诞下来的。
老身家贫,吃不起什么补品。后面更是因家贫请不了郎中出诊,只好在山野间寻些偏方上的野草煮来吃。往常都是对症的,只是这次不知怎地,竟然这般厉害。”
贺梅怜惜她们母女的不易,一面细细挑选帕子,一面嘴上应和听听,心中自有盘算。
她翻找一会儿,果真挑出几条样式大方别致的。
贺梅:“我已经买下的这条,和这些,是谁人做的?”
老妪:“正是小女。”
正说话间,孙月急匆匆回来了,给抬头看来的贺梅递了一个“没找着”的眼神。
贺梅叹口气,除了给自己买,又给店内的几个伙计都挑了几条好看的帕子,最后就连双立都没落下,也给买了一条。
这样的俗物,不适合那位,因着这样的想法,她便没有给林靖买。
贺梅将买帕子的钱递给老妪,“可方便知晓您家住何处?我实在喜欢令媛的手艺,有阵子天天去草市寻您都没寻着,若是知道了您家的位置,到时候也可直接上门去买。”
待老妪报了地址,贺梅以笔纸记下,孙月这才同她说道:“您不必再等那少年了,他不会再来找您买绢帕。适才我出去,远远瞧见他同旁人说笑着走远了。”
老妪笑着谢过,细细整理好被贺梅弄得有些杂乱的竹篮,重新将那块花布搭在上面盖好,这才站起身来,再次道谢离去。
贺梅目送着她离去,将买给各个店伙计的帕子一一分了,先给孙月,就连后厨的赵芸都分得了之后,最后才行至说完了书的李芙身边,“芙娘子可知临江城哪位郎中人品好,且医术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