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们小阿靖还没吃过糖人吧?喏。”
  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兔糖人塞进他手里,在父亲怀念的眼神中,小林靖秀气地舔了一小口,好甜!
  画面一转, 父亲相思成疾,缠绵病榻多时, 上门出诊的大夫皆叹气摆手离去。他日夜不休拼命研读医书, 以身试药试针, 企图挽救如山倒下的父亲。
  那些一直对他们不闻不问, 宛如吸血蛭虫般的亲族们这时候才粉墨登场。
  他们用花言巧语粉饰潜藏在心底的欲望, 可眼底却诚实地透露出对钱帛的贪婪。族亲们以同意母亲迁入祖坟为挟, 欺林谦命不久矣, 林靖年岁尚幼, 企图侵占他们小家的财产。
  林靖生性良善, 敏而好学,却被父亲林谦养得天真无邪。如今父亲病危无力相护,境遇处在内忧外患之中的他便在这样同血亲扯皮较量、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之中识得了世情冷暖。
  总角之年,父亲的花落了。
  画面朦朦胧胧看不太清,天空阴云低垂,那是一个微凉的早晨。
  少年林靖平静地站在湿漉漉的泥地之上,漠然看着他请来的入殓师傅撑起遮挡天光的白布,挖开母亲孤零零的坟茔,收敛起森森白骨,最后同前些天还和自己交谈的父亲合葬在一处。
  那日,父亲用瘦骨嶙峋的右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释然笑着说,“不要太难过,你母亲一个人在地下寂寞多年,这一天,我已经让她等了很久了。”
  他还叮嘱他,以后定要做个良人,却不知由此彻底激起少年林靖心中的叛逆。他不愿有女子为自己就那么半只脚踏入鬼门关,最后命丧,落个夫娘家阴宅皆入不得的凄凉下场。
  父亲临终前,完全放下了严父的架子,似乎对日渐孤僻的他那满腔心事全部看透,难得以温和的口吻对沉默着的他说,“虽然不能亲眼看到你加冠出落成人,但是你的表字,我早已取好了。握瑾怀瑜,温润如玉,就唤做瑾之吧。”
  思绪回转,少年结清殡葬费用,缄默离去。
  黯空雨落,水墨江南,天地之大,却再无他林靖的家。
  偌大的宅邸,随着亲族的搬离,众仆人的遣散,最终空荡得只留下他一个人。
  画面再转,表亲们皆已成家立业,各奔前程,祖父母辈相继离世,少了他们的维系,禾兴乌镇今后再无去的必要。
  长辈均亡故,无人替适婚之龄的林靖做主。
  恰好他因心结,不愿成婚。如今他孑然一身,空有才学,哪怕待价而沽变做俗人一个,步步为营,蝇营狗苟,博得一身功名又有何等意义?
  从禾兴回去山阴的途中,一切看淡的林靖望着秀美山水,突觉天地浩渺壮阔,而人不过是其中的一点芥子、一粒微尘。
  他出家昭德寺未果,却在寻仙湖畔拾得两只无父无母几要饿死的幼鹤,遂就地隐居在三面环水的小孤山上。
  他栽梅养鹤,以梅为妻,以鹤为子,闲云野鹤,倒也自在。
  直到某日舟游,他捡到一个尚在襁褓中无措哭泣的婴孩,突然间就读懂了总是沉默严厉教导自己的父亲,于是给这孩子取名双立。
  记忆一帧帧播放,深陷梦魇的林靖知道接下来自己会听闻贺梅姑娘走失在山野之中的传言。
  众说纷纭,有说被拐子卖了的,有说是被深山虎豹豺狼吞吃的,有说失足落水的……
  慌乱的他困在满目苍翠的山林之中,四处找寻,在终于将伊人拥入怀中之时,红粉佳人却突然变成母亲那样的苍白枯骨,转瞬化作黄土簌簌而落。
  此时梦中的自己已经遇见了贺梅姑娘,她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林晶晶醒醒,醒醒!起来吃饭了!吃完了你再睡!”
  梦魇中的笑脸和眼前之人重合在一起,一时间叫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林靖睁开眼睛,将过来叫他吃午饭的贺梅紧紧勒进怀中。
  梦中的贺梅美则美矣,却似山间精怪毫无人气;现实中的她温软,带着柴米油盐的人间烟火气。
  所以现在他抱着的是真实的、鲜活的梅姑娘。
  贺梅:“你究竟是怎么啦?抱够了就去吃饭吧。大家伙儿可都等着你一个呢。还有啊,别以为我会像是你们大越朝的女人那样,抱抱就只能嫁给你了,知不知道?!”
  林靖眼底的冰雪彻底化开,耐心跟在她的身后,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她这样活蹦乱跳的就挺好。
  饭后,林靖本来想要离开,却看到那晨间和贺梅相视而笑的男子又凑到她的跟前,心中不由得涌起一丝不快来,干脆又回贺梅房里不走了。
  贺梅没注意,只当他回去了,和大越驴友方空青聊得火热朝天。要知道,像是他这样有冒险精神的古人可真不多见。
  贺梅夹带私货:“你这不行啊老方,得去美洲逛逛。那里有辣椒、土豆、玉米、甘薯、番茄、葵花等等作物,吃起来都很不错的。”
  方空青:“美洲?你说的那些我怎么闻所未闻?你都是哪里知道的?”
  他本就游历各地,还跟随海商去到各国增长见闻,颇具语言天赋。如今和她混熟,方空青说话也不知不觉被贺梅同化,相对没那么文邹邹的。
  贺梅见他很感兴趣,兴奋不已,连忙取来笔墨画给他看。她的技术有限,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明白。
  贺梅:“这些是我从佚名人士所写的菜谱孤本上看到的,据说烹饪出来的美食格外好吃,而且产量极高。若是你能找来……功名利禄,荣誉加身是跑不了的。”
  方空青摸摸下巴:“有点儿意思……功名谁稀罕?但是你都说好吃,那得是多好吃?不行,回头我就去试试看,你等着我回来。”
  因着这茬,贺梅越发觉得方空青这人思想超前,能处,毕竟吃货能有什么坏心眼儿?况且他见多识广,语言风趣,竟然给她生出一种现代老乡的错觉来,因此和他越聊越投机。
  本以为贺梅会回去午睡,可左等右等等不到人,睡了一上午的林靖“空闺寂寞”复来寻她,一眼就看见她和那男子笑得灿烂,心中微微泛起酸意来,他这是怎么啦?
  林靖默默走上前去,贺梅扭过头看过来,一瞧是他,“你怎么还没走?”而后扭回去,继续同方空青谈天说地。
  他不喜欢这样嘈杂的环境,呆坐了一会儿,好生落了个没趣。
  见和贺梅道别,叮嘱她千万别孤身乱跑她也心不在焉,林靖只好落寞回去小孤山。
  远远便看见双鹤在空中飞舞,苏起居然在小筑中等他。
  苏起:“瑾之你的鹤儿鹤女最近怎么看起来总爱巡视四周,似乎是在找什么啊?”
  自贺梅走后,它们就这样了。
  林靖不语,和他走了几局棋。
  过了半个多时辰后,苏起:“不下了不下了,瑾之你今日为何棋力骤减?怎么?有心事?”
  林靖沉默良久,俊俏的脸上透露出一抹迟疑来,他习惯将心事藏在心里,不露于人前。可枉他饱读诗书,才学过人,独自思索多时,却始终读不懂贺梅姑娘。
  他羞窘地问计于苏起:“怀虚,究竟该如何知晓女儿家的想法?”
  苏起刚喝了一大口龙井茶,还没来得及往下咽,闻言扭头“噗”地喷了一地,尽数浇灌给亭外的梅树。
  几日后,落絮濛濛,槐影初圆,石榴花开,正值立夏。
  各个伙计到了食肆,不约而同带了豆子、米粮来,和左邻右舍所赠送的混在一起。
  贺梅:“我做了榨菜鲜肉馅的夏饼、乌米糕、你们趁热吃些?”
  伙计们笑着应是。
  今日食肆的特色菜是蚕豆饭、素烧鹅,还有不少事情没做完,贺梅正打算回去厨房备菜,突然被进店的方空青叫住。
  方空青:“掌柜的,吃了你这么久的白食感觉都挺不错,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现在不要我的银子,那我只好拿这些之前路上随便采的植物种子作为报酬送给你了。”
  贺梅:“叫我贺梅就好。出海不易,我随口一说就敢应,你就不怕我信口胡说,或是自己在找寻途中葬身鱼腹吗?过了昨日的兴奋劲儿,你还是安安生生在大越呆着为妙。”
  方空青呲牙一乐,“人活着不都是要死的吗?老老实实按部就班也是过,大风大浪风里雨里也是过。当今天下太平祥和,既然保家卫国用不到我,为自由从心而活岂不快活?”
  贺梅被他潇洒的人生态度给噎住了,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现代人?
  出于好奇,虽然不打算要,但她还是翻看了下方空青拿来的那大包种子,最后还给他。
  贺梅:“如今你不是已经知道食肆的店名从何而来了吗?正好我对你的所见所闻感兴趣,你就拿故事来换饭食吧。”
  方空青一乐:“也行,我这就去写下来。”
  他拿起店内摆放的毛笔,稍加思索,笔走龙蛇,一个个新奇的见闻跃然纸上。
  店外拐角处,苏起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林靖一眼,面露同情,“看见了没?这位只要是来了,不到打烊就不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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