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双立:“先生会像梅姐姐说的那样吗?” 他虽然尿遁,可林靖二人的对话都有全部听见。
  林靖:“……”
  良久沉默后,就在双立以为他不会回答之时,却听得林靖道:“不会。”
  春夜多寂寥,淅沥冷雨徒增烦恼,难免使人想要倾诉些什么。
  林靖点燃一炉沉香:“母亲为生下我,难产而死。”再多的,却是不愿提起了。
  袅袅白烟自炉中升起,飘飘渺渺,轻寒的夜风从微敞的梅纹轩窗闯进来,吹得炉烟横斜内涌,而后静谧消散在暖黄的灯火里,唯有余馨暗流室中。
  急雨纷纷落,扰得孤枕之人好梦不成。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难免叫人打骨子里渴望一个晴朗的好天。
  长夜将阑,若是林靖在,一定会告诉她哪日会出太阳。
  昔日的工作狂魔贺梅午夜梦回,细细梳理自己在大越朝的点点滴滴,突然了悟:若是继续日日这样工作下去,没有功夫花钱,没有得到适度的享受,那么拥有再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钱财似乎毫无意义。
  于是在无雨放晴的翌日,食客们依照惯例想来一窟鬼食肆用饭之时,却看到了门外挂起今日休息的牌子。
  谷雨三朝看牡丹。大越之人酷爱牡丹,时人有“看花局”的社会风气,每逢春花盛开之时,私家园林一般都会开放,哪怕与园主素昧平生亦可入内赏花观景。
  游丝随风转,清香笼此间。
  放眼望去,红花繁盛,有状元红、胭脂楼、鹿胎红、瑞露蝉、朝霞红不等。又有乾道紫、泼墨紫,青心黄、禁苑黄、庆云黄,玉楼子、玉覆盂,欧碧等紫、黄、白、碧四色若干奇葩争相斗艳。
  其品类之盛,若非学识渊博的游客细细讲来,外行人如贺梅或许真要观而不识。
  伎艺聚集,士女出游。弹琴赏花,载酒载歌。品鉴吟哦,肆意喧哗,嬉笑怒骂,好不热闹。
  贺梅携店伙计集体翘班,带上自制的点心玩了个痛快,直到夕阳西下才回去店内。
  以此作为灵感,隔日,一窟鬼食肆的菜单上,除了时令的凉拌茼蒿外,又多了牡丹花粥、牡丹花溜鱼片、牡丹花爆鸡条、牡丹花饼、牡丹面果等美食。
  谷雨过后,花事寥寥,春天不知不觉间从花间溜走。天气渐渐转热,江南多有烟雨,满城犹飞白絮,流光偷染樱桃,青梅初上正当时。
  这日食肆依照惯例休息,贺梅逛罢草市,选好时令蔬果,预付过定金,突然想起这两日一窟鬼食肆中书生们用的纸墨快没有了需要补。巧得是前方不远处就有一家文玩珍宝店,她那原本想要去城隍庙的步子顿时一转,走了进去。
  “伙计在吗?十刀藤纸,二十锭徽州松墨。多少……”
  她的话还没说完,苏起打着折扇走上前来,“买这么多哇?你那堵墙糊好几层了吧?”
  瘦了。
  贺梅怔怔看着他身后沉默站着的林靖,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苏起:“既然这么巧,不去贺娘子的食肆里吃一顿似乎有些亏啊,听说某人的面子极大,如今一座难求的一窟鬼可以白吃?”
  他扭过头,朝林靖的方位投去一眼,复又转回来,“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作为亲友,贺梅你这次可不能收我的银子!”
  贺梅竭力压住突然躁动的心跳,直爽一笑:“既然说到,自然就要做到。择日不如撞日,买完纸墨咱们就一起过去。”
  苏起应了声是,本想殷勤地帮贺梅提起她买下的纸墨,林靖走至他身旁,静静看着伙计。
  伙计迷惑:“您二位,我给谁啊?”
  苏起陡然后退一大步,“刷”地合起折扇砸进手中,再以扇直指林靖,“那自然是他!”
  三人在街市上款步而行,走在贺梅和林靖身后的苏起眼珠子一转,将手中的折扇插进腰带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手抓起这个,右手抓起那个,直接把他们两个贴得中间毫无缝隙。
  苏起:“哎呀呀,都是一个被窝睡过的人啦,如今闹这么生分是做什么?”
  贺梅为之一恼:“苏起你能不能有点儿分寸?!”
  有纨绔子弟当街纵马,全然不顾场合,风驰电掣,突如其来。路上行人、小贩争相避让开来,贺梅正专心同苏起玩闹,一时不察,不知危险将至。
  林靖心思细致入微,关键时刻,空出右手,将她揽入怀中,同时带着她往内侧猛地一缩。
  马蹄声渐渐远去,相拥的两人浑然不觉,皆心跳如雷。
  始作俑者苏起双手抱胸见此场景,也不出声打扰,一副喜闻乐见的模样。
  一股淡淡的木香笼罩着贺梅,和林靖之前身上的气味不大相同,虽然不知那是什么味道,但是却予人一种极为安心的感觉。
  被他抱得太紧,贺梅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闷:“林晶晶你放开我!”
  林靖这才注意到已经没事了,他松开环抱着贺梅的双臂,刚才那样柔软的触感让他不自知地在脑海中反复回味。
  父亲独自将他抚养长大,一向严厉,鲜少抱他,奶娘和夫子更无可能。
  他正思索和人拥抱的滋味,贺梅一句话瞬间却将所有的旖旎打散:“林晶晶你烧火啦?”
  苏起“扑哧”一笑,掐尖嗓子鹦鹉学舌那般对着林靖复述了一遍同样的话,果然看到林靖丁点儿不为所动。
  他这才收起逗趣的兴致,同贺梅解释道:“走吧,好久没吃你的手艺了,肚里饿着呢。他身上那不是普通的木头,是相对昂贵的沉香。”
  贺梅:“!”
  她蓦地有些理解林靖为什么讨厌和俗人说话了。
  文人吟诗作赋,宛若绣口微吐,向人倾诉出幽藏在心中的风花雪月来。其风韵之绰约,实在不是她这样的半吊子可以相比的,她这样的,最多算是附庸风雅,照猫画虎反类犬。
  人为什么要念书?就是不能在看到月亮的时候,只会说上一句“月亮像个烧饼又大又圆”,而是可以说出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样的话来。
  这是独属于文人的浪漫,和她们这样的普通人或许真的有些壁垒。
  换做是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想要和爱人共同沐浴在黄昏日暮,看山花海月,最后对方却不修边幅穿着人字拖大裤衩拉着她汗流浃背非要这会儿吃大排档,那场景,什么样的氛围也都会破碎殆尽。
  若说林靖是闲来弄风雅,炉烟袅清香。那么她就是忙里赏花俗,炊火燎荤臭了。烹制着佳肴的贺梅想到这里,居然忍不住一乐。
  有苏起在,这顿饭吃得可要比之前热闹得多。饭后,苏起叫嚷着自己一不小心吃多了,唯恐积食伤了脾胃,得去散散步才行。而贺梅需对此负起全责,必须作陪。
  贺梅好久没有像是今天这样开心,加上月下赏美男,看看又不吃亏,自然答应下来。
  苏起中间想起自己忘记提文玩店中所买之物,唯恐铺子打烊,同他们道别后便极为仓促地走了,步速之快,简直像是屁股被火燎了,惹得贺梅一阵好笑。
  她笑,林靖静静看着她笑。
  被人这样目光灼灼盯着看,谁还笑得下去?贺梅渐渐收起脸上的笑意,后知后觉有些尴尬。
  两人正四目相对陷入沉默之时,林靖轻咳一声,红着耳垂提出了一个相当不像是他能提出的问题来,“梅姑娘,瑾之可以再抱抱你吗?”
  贺梅:“!?”
  第40章 梅酒斗新时
  贺梅:“林晶晶你一天天都在想什么?”
  她实在是不明白他的脑回路, 故而忍不住以手探向他的额头,林靖乖乖站着任由她摸,甚至还配合地微微低下些头, 以至于贺梅毫不费力便摸到了。
  贺梅:“没发烧呀,你这人是怎么啦?抱吧抱吧。” 反正她又不吃亏。
  林靖得了允许,依言虚虚将她抱进怀里, 莫名的喜悦充盈胸臆。
  月过柳梢, 泽披万物, 南风传来草木的清香, 伊人乖顺在怀。此景此景,不禁使人生出未知的情愫来。
  贺梅逐渐没了耐心,她后退半步, 从林靖怀中挣脱出来, “林晶晶你差不多得了啊。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好累。”
  林靖:“……”
  柔软的触感消失了,适才由她带来的温度飞速在夜色中回落,一丝不舍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
  “咚!——咚!”戌时一更的打更声远远传来, 换算作现代的时间来看,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贺梅:“回去吧, 时候已经不早了, 这里离你住的小孤山似乎是反向, 再这么走下去, 你得一个多时辰才能到家呢。”
  以往她总是说, “咱们回家吧”, “咱们回去吧”, “咱们家”。那些听习惯的字眼, 现在变成了“你住的”、“你到家”, 显得十分陌生,但是她的关心做不得假。
  贺梅见他嘴角微微弯起,不解地问:“你笑什么?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林靖:“还是这么不识路,梅姑娘以后万万不可独自乱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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