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贺梅:“!”
  究竟谁才是这个店里说了算的!她悻悻然自行坐下,身旁的两个座位却被伙计们心照不宣地给空了出来。
  陌生又熟悉的清冽气息隐隐从身侧人那里传来,贺梅强作镇定,兀自用饭,却始终心不在焉,吃得没滋没味。
  明明说好后会无期,他这样巴巴找来是做什么?
  林靖从来没有想到,昔日禁绝六欲的他,会有如此贪吃的一天。
  秘色瓷盘里,笋丝草头炒年糕黄白绿的色彩搭配得宜。笋丝和草头提供了清新鲜味,淳朴自然。年糕软滑弹牙,原本寡淡的滋味被五花肉的油脂浸润,变得油润香醇。五花肉肥而不腻,丝毫不柴,满口生香。
  龙井炖蛋澄黄圆融,质地醇厚,奶味浓郁,口感嫩滑,不甜不腻,龙井茶的香味很好地去除了鸡蛋的腥腻。一勺下肚,林靖几不过脑地伸手朝它舀上第二勺。
  秘制陈皮鸭呈现出诱人的酱红色,鸭皮不烂分毫,油亮得反光。贺梅姑娘的刀功还是那样漂亮,干脆利落,一刀一块,绝无二刀。鸭肉软烂入味,就连鸭骨都透出又浓又醇的陈皮、酱香味,筷子轻轻一挑,便彻底骨肉分离。不油不腻,回味微甘,甚合他的胃口。
  一块色泽金黄的素烧鹅被人夹进他的碗中,林靖下意识去看贺梅,却看到双立飞快缩回的手,微扬的嘴角登时绷直了。他若无其事地将它吃掉,外酥里嫩,咸甜适中,味道鲜美,却不知为何吃出一丝并不存在的苦涩来。
  自贺梅姑娘走后,他和双立所过的日子,虽然像是他想象中的那样,回归到没有她出现的状态,却似乎什么都变了。
  家里少了许多她在时的喧闹噪声,他喜好清净不假,可那样嘈杂的动静彻底消失,反而让林靖觉得不习惯。
  双立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他隔三差五就能见到他冲着贺梅紧闭的房间门发呆,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让他想到了幼时的自己,逐渐生出不忍来。
  他们都在周而复始的一日三餐里,不知不觉间被她养刁了嘴巴,而他做的饭菜,最多算是能吃。每到用饭的时间,他的唇舌、肠胃无一不在向他叫嚣它们的怨念,而那个爱说爱笑爱戳他的姑娘,却跟他说了今生“后会无期”。
  甫一想到贺梅两个字,关于她点点滴滴的回忆就像春生的野草那般肆意生长,逐渐蔓延至整个脑海。他自嘲自己“亦与之化矣”,变得更加克己。
  直到前些天苏起来访,从他口中闻听她现今生意兴隆云云。看着双立神往的表情,林靖惊觉他最近清减了不少,这才带他下山来寻贺梅。
  其实双立一个人便能找来,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只是想到能够再次见到贺梅,欢欣之情便油然而生。
  饭桌上多了两个人,伙计们面上都很沉默,实则彼此之间用眼神疯狂交流心中看法。双立太久没有吃到贺梅的手艺,除却刚才夹菜给林靖以示感谢之外,只顾着闷头吃菜。贺梅闹着别扭,林靖依旧食不言。
  寂然饭毕,伙计们洗碗的洗碗,擦桌子的擦桌子,算账本的算账本,就连小双立都粘住说书的李芙,闹着要听“一窟鬼”的故事。
  贺梅深深呼吸,大堂之中还有不少客人,她可没有给人看热闹的癖好。她站起身来,准备去后院房内小睡一会儿,全然将静静跟在身后的林靖视若无睹。
  贺梅头也不回,不管不顾,“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林靖见势不对,只好后退半步,险些从字面意义上真的碰了一鼻子灰。
  风吹动得院中的香樟树叶沙沙作响,一地寂静。外面久久陷入沉默,贺梅只当他已经走了,她悄悄打开房门正要出去,这才发现林靖就那么呆站在她门口。
  贺梅气笑了:“你没事吧?都说好了后会无期,你又不是听不懂,还来找我做什么?”
  要她走的是他,他现在还来蹲她做什么?要是她一直不出来,他不会要就这么站到天黑吧?换句话说,他不会喊门吗?木头果然就是木头,又呆又木!
  林靖:“贺梅姑娘……” 他停顿下来,似乎是在认真思考自己该如何措辞。
  贺梅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她向来爽利,他既然不喜欢她,又何必特地来她跟前晃悠?能看不能吃,平白吊人胃口。
  林靖恰好将她的去路堵死,贺梅想出去非得过他这一关。
  贺梅失去了耐心:“下次不用你亲自来送双立,他之前帮我买菜就很伶俐,丢不了的。”
  不成想这次他倒是回得干脆。
  林靖:“以后出山去寻苏起时,贺梅姑娘可愿多瑾之做个食客?”
  第38章 相思两不知
  贺梅蛾眉微挑, 似讥似笑,“店里的食客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想来吃你就来吃, 何必这样特地等着,就为了告诉我一声你要来?你不讲情分,我却是讲的, 以后你来都给你免单就是了, 我等下就交代伙计。”
  她几乎快要被林靖给气笑了, 说话难免夹枪带棍。
  换做是谁被他那样贴心地对待着, 不生出点“他似乎对我也有好感”的想法?
  本来满心欢喜地准备再接再厉,争取尽早将林靖这朵高冷之花拉下神坛,拥进怀里, 转头就看到他把自己称为“不善之人”, 其难受程度不亚于被兜头盖脸泼了一桶冷水。
  她反思完自己,收起爱慕林靖的心思,竭力注意和他相处的时候保持距离,他却又是鳊鱼又是茶叶地费心哄她高兴。贺梅想想那会儿居然能不卑不亢地继续坚持把他当成室友好好相处, 就觉得自己很不容易。但凡她定力不坚定一些,或许真的会恋爱脑附体, 就那样清醒沦陷。
  后面食肆生意有了起色, 她自省自己疏于践行当初下厨报恩的诺言, 只是想从物质的方面对林靖再好一些, 居然被他赶了出来。
  那就这样吧, 不想再见了, 也不想再同他说什么废话。
  贺梅:“让开。”
  林靖微微退开, “贺梅姑娘……”
  他本就是个说话温吞的, 深知贺梅脾气急, 根本不给他机会慢慢说完。
  情急之下,林靖:“它们都很想你。”
  贺梅脚步微滞,果然被他勾起了好奇,“谁?”
  林靖攥拳至鼻下,不太自然地道:“咳,停云时雨。”
  不认识,思及此,贺梅嗤笑一声,“到底是谁?”
  她问都问完了,脑子才转过弯来,联想到“停云霭霭,时雨濛濛。”这是陶潜抒发自己春日饮酒,怀念亲友那首《停云》中的句子,而她恰巧记得。
  林靖:“那对鹤自贺梅姑娘走后就变得不甚活泼,你要不要回来看看它们?”
  贺梅一脸震惊:“林瑾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家的猫会后空翻,你要不要来看看’这种都是渣男才会说的话。”
  而后又叹气:“取名停云和时雨,你这样清高孤僻的人,也会有想念的人吗?”
  实在是不想再同他扯皮下去,她快步流星走进厨房准备夕食。
  帮厨的赵芸看她今晚刀功异于常日的好,惊异地瞪大眼睛,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
  林靖茫然行至大堂,下意识去寻双立的身影,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混入了那群书生之中,如鱼得水。
  见林靖出来,双立礼仪周到地同书生们叉手道别,然后乖巧走到他身边,“先生?”
  两人默契地出了食肆的门,将伙计们打探的眼神甩在身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路过各式各样的摊铺,擦肩挑着竹篮的货郎,一时无话。
  及至鲜有人烟的旷野,林靖沉吟片刻,“你可知……渣男,是什么意思?”
  双立:“这个我知道!就是咱们所说的负心汉。”
  起先仓皇开口挽留贺梅之时发热的耳垂遽然间彻底红透。
  见林靖不说话,已经憋了数日的双立终归是没有忍住,话匣子彻底打开。
  双立控诉:“梅姐姐这样说先生半点儿没错!先生怎么能赶梅姐姐走呢?!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
  “虽然先生厌交俗人,可先生分明对梅姐姐就和旁人不一样!若非如此,双立也不会再三撮合。”
  林靖:“哪里?”
  双立伸出小拇指,每提到一点就多伸出一根手指:“太多太多了。先生一开始就求娶过梅姐姐,后面对梅姐姐一直都很照顾。
  知道先生厌交俗人,茅家村的佃农们轻易都不敢往先生跟前凑,您却为梅姐姐破例,大晚上的主动上门求食材,还日日与她同衾而眠。要知道,先生最讨厌与旁人有肢体接触,却任由梅姐姐在自己的侧塌酣眠。
  换做是之前,屋舍塌顶,添些茅草瓦片咱们也就过了,先生愣是委屈自己的本性住在喧市那样之久。
  先生鲜动家底,破例也是为了梅姐姐,罚双立也是因为梅姐姐……”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左手数完了换上右手数。
  林靖原本默默听着,可从他说到“同衾而眠”那里起便彻底听不下去,觉得她那样说自己完全没错,往日清醒理智的灵台由此彻底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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