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林靖想起自己一时大意斗草输给她后,一日说了之前十日都不曾说的话量,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隐隐跳了跳。
他翻过手掌,敛下眼帘,金黄色阳光把他的掌心映照得通红,其上的纹路纵横交错,走向无规无律。他用如同古井那般平复无波的眼神细细描摹自己的掌纹,就像是在梳理自己近乎三旬的前半生。
暖暖春风缘经如玉似雪的玉兰花隙而来,挟着淡淡幽香轻轻吹动林靖垂在腿侧云峰白色的布衫长袍一角,却难以拂动他清冷疏离紧闭的心扉。
鹧鸪栖南枝,以鸟喙细细梳理自己斑斓的外衫,歪着脑袋朝对坐的清妙、林靖两人投去一眼,而后仰起脖子长啼数声,振羽离去。其音嘶哑且宏亮,凄清而悠远,经久不绝。
林靖收回手,拿起桌上虎斑色釉的青瓷茶杯抿了一口早已冷掉的龙井茶,“不是一路人。筵席虽盛,终有散场之时。”
清妙把目光从林靖脸上移到杯中,浅绿清透的茶汤中,龙井茶叶片片舒展,翠影重重如落群岫,这样绝佳的品相,也不过是去年的陈茶。
清妙:“清明将至,你若祭祀,越不开贺娘子吧?”
林靖:“……”如今厨房确实是她日日在用,他能插上手的机会着实不多。
清妙:“既然在我昭德寺蹭饭,就得听和尚我一句劝。你毕竟习得一身医术,自然明白不可讳疾忌医的道理。换做是旁人,和尚我可断然不会造此口业。”
林靖细细把玩那只青瓷茶杯,茶水随着一圈圈的旋转绕出层层涟漪,“医者难自医,且此病无药可医。”他复又抬起头来,目光偏执。
“师父,该用斋饭了!”
清妙应了那小沙弥一声,对林靖乐呵呵一笑,“或许再过些时日,你就不会这样认为了。走吧,委屈你吃些粗茶淡饭了。”
林靖:“此言合意?”
清妙:“佛曰,不可说。”
第25章 永以为好也
林靖在昭德寺寂然用完饭便向清妙请辞离去。
因着清妙所言勾起他往昔旧事的记忆, 林靖此时心绪不宁,神情疲惫。
若是放在之前,他家去与梅相狎, 吟诗作画纾解倒也罢了。可自从红梅小院里多了一个贺梅以后,原本谨慎持重,循规蹈矩的双立被她带得活泼好动, 叽叽喳喳。一大一小说起话来, 其热闹程度或许可以同戏子同台竞技。
他素来喜爱清净, 思及此处, 顿时觉得自己的额角再次隐隐作痛起来。
林靖撩起衣袍上了小舟,将它划至寻仙湖心,这才收起船桨, 任其随波逐流, 自在漂泊。而后从背后取下青霄琴,即兴拨动它的琴弦,让自己的满腔心事化作深沉而又婉转的琴音,在此方天地山水之间, 自在流淌。
红梅小筑内。
贺梅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来筹备未来开店会用到的各色调料,凡是可以自制的都买了原料亲自动手。因着双立中午那通“楚楚可怜”的控诉, 晚饭她决定做顿好吃好玩又好吃的的饭食给他。
她用刀给鸡腿剔去骨头, 切丁, 加入胡椒粉、淀粉、一匙香油和一匙自制的甜面酱, 搅拌均匀, 腌制约莫二十多分钟。
待其入味之后, 贺梅起锅烧油, 加入葱花姜片煸香后捞出, 倒入鸡丁翻炒直至变色。再下香菇, 加适量的清水、盐、糖,改炉火为中火,将汤汁煮熬到只剩原来的三分之一后将锅取下。
双立哒哒哒走过来,瞅一眼她所做的菜量,讶异道:“梅姐姐今晚不做先生的饭吗?”
贺梅:“这是独独给我们可爱的小双立开小灶的小熊饭呦~”
她在碗中打一个鸡蛋,加一勺自制淀粉水,撒少许盐,用筷子打散。接着平底锅上刷油防止粘锅,倒入蛋液,用中小火慢慢煎。等候一面成熟的同时,取模具把胡萝卜、海苔压出小小的花朵和心形等形状。
贺梅给薄薄的蛋饼翻面,另起锅给胡萝卜焯水捞出,沥干水份。而后拿出她先前特地定制的带有漂亮花边的白色瓷盘,将酱烧香菇鸡丁铺在上面。再用蒸熟的米饭分别捏出小熊的头部、耳朵和身体,摆在菜的上面,使它两侧居中的同时也“顶天立地”。
双立新奇地瞪大了双目,就这么看着贺梅给那只盘中的小熊用淡黄色的鸡蛋皮盖上“被子”,用海苔点上眼睛、鼻子和嘴巴。又添上橙色的梅花、绿色的香菜点缀它的被子和周边。
贺梅笑吟吟地将装着小熊的餐盘递给他,“怎么样?还喜欢吗?”
双立用力点点头,欢喜得脸都红了。
他犹豫片刻:“双立有些舍不得吃了怎么办?”
贺梅忍俊不禁:“下次你什么时间想吃,梅姐姐再给你做便是。而且不只是小熊,我们小双立还可以吃到小猪、小羊、小狗,各种各样的小动物。”
双立的眼睛瞬间变得晶晶亮,他把盘子放在一旁,用力扑进贺梅怀里,撒娇地蹭了蹭。
这次没有林靖那块木头煞风景,两人亲昵温存的时间足够长后,双立才去了厨房,细嚼慢咽地将贺梅为他做的小熊萌宠香菇鸡丁盖饭一口口吃掉。
贺梅今天早饭午饭用得多,下午又几乎没有休息,加之双立同她说了林靖自己就能照顾好自己,便自行洗漱回房先睡觉了。
漫天星斗在穹宇之上闪烁,浅灰色的流云随着夜风的吹拂缓缓朝西北方流转远去。
林靖在星月皎洁的辉光照耀下,背着青霄琴回了红梅小筑。他将院门从内侧拴好,穿过满是绿意的梅园。那对仙鹤单腿亭亭站着,将赤红色的上首反扭埋在蓬松的白羽之上,被他竭力放轻的脚步声惊醒,却又在看到来者何人后迅速平静睡去。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和往日他舟游归来后所见没什么太大区别。
恢复神魂安宁的林靖此刻心如止水,满意点点头。
“咕噜噜”,五脏庙传来向他抗议的声音,在只有风吹过树叶后沙沙声的小筑之内,显得格外响亮。林靖僵硬了一瞬,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他复又抬起头来,果然还是有不一样的。
他今早没有进食,中午在昭德寺所用的也不过只是碗没滋没味的茶泡饭,下午在山水之间流连忘返那么久的时间,滴水都未曾用过。贺梅日日挖空心思钻研厨艺,地上的野草都能被她给做出花来。因此今日林靖如此疏怠肠胃,它们自然同他闹起情绪。
他的唇角泛起一丝苦笑,暗暗嘲讽自己似乎有些由奢入俭难。林靖缓步走入厨房,想要给自己煮碗汤饼来吃。
月光越过微敞的窗扉,低低地照耀在厨房的地面上,像是一汪白晃晃的水泽,完全不需要点灯。林靖一眼便瞥见一团黑漆漆的影子盘踞在灶膛之上,无他,它的体型庞大,实在教人难以忽视。
他走上前去,定睛细看,原来是件双立先前淘换下来的旧棉衣。
要做饭自然要用到炉灶,林靖朝它伸出手去,这才发现里面包裹着家中的食盒。
他默默将食盒打开,上层放的是盘芦笋煎鸡蛋,被贺梅心灵手巧地做成绿竹的样子。嫩黄的蛋液如同被刻意涂成黄色的画纸,几根翠色的芦笋错落有致地陈于其上,还有些许芦笋被切做薄如蝉翼的片状拟作竹叶,像是谁人笔下的画作。下一层则是碟色泽红亮的黄焖鸡和一碗米饭。
林靖以手去探碗沿,竟然还能从上摸到微微热意。他再看下面一层,里面是碗热气几近消退殆尽的清水并一张字条:
“不知道林晶晶你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但是还是给你留了,如果回来的早,或许还可以省些功夫。但若是你回来的晚,那就自己热热吃叭。”
她的话,总是可以从白天一直说到黑夜,一个箩筐都装不下。就连留的字条都是这样啰哩啰嗦,林靖默读完毕,不禁失笑。
他将那件旧棉衣收好,随即升起火来,将贺梅留给自己的饭食上锅蒸热。待他真正把贺梅特地留给自己的饭菜吃到嘴里,唇舌便自动分泌出丰沛的津液,来迎接属于它们的盛宴,原先躁动的腹部也瞬间偃旗息鼓。
林靖不自知地加快了用饭的速度,芦笋鲜香,鸡蛋爽滑。鸡肉香嫩,山药绵软。青黄红白,色香味俱佳,不得不承认,个中滋味远胜过他亲自上阵。
翌日,贺梅伸伸懒腰起床洗漱,不想竟然在厨房之中看到昨日一整天不曾见到的林靖。
贺梅:“可是昨天晚上的饭菜不合胃口?”
虽然说饭菜只有刚出锅的那刻风味最美,之后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递减,直至彻底成为残羹剩饭。可是在没有手机即时通讯的大越朝,她哪里才能得知神龙见尾不见首的他会在什么时间回来呢?
林靖:“自然不是。”
贺梅一脸不解:“那你吃厌我做的饭菜了?”
林靖:“……非也。”
贺梅杏目圆睁,如果有一天,你的老板、衣食父母,突然越过辛苦打工出力的你,自己上阵,其意味足以耐人寻思。要是放在现代,那她一定是距离被辞退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