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饥饿和疲惫如影随形。夜里,他们蜷缩在破庙角落,李漠捂着空瘪的肚子,低声道:“爹,要不…我们去村里讨点吃的?”
李慕冷笑,“讨?现在整个北梁都在通缉我们,一旦露面,就是死路一条。”
寒风呼啸,李慕的眸子阴沉。
他本以为,那晚放走他们的人,是拓跋涣。
他本以为,拓跋涣只是在众人面前演一出戏罢了,他不会真的将他二人关起来,毕竟想要从拓跋王室的王位争夺中取胜,拓跋涣一定需要他的帮助。
拿下大云北地三州,将会是拓跋涣登上王位最好的勋章。
可逃亡数日,他渐渐回过神来。北梁王室对他的追捕,并不作假。拓跋氏两兄弟根本就是在耍他们,想过河拆桥?
只要回到大云,他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李慕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拓跋涣,你们给我等着!”
他心中发狠,腹中却骤然传来一阵绞痛。饥饿如附骨之疽,硬生生撕碎了他所有的思绪。
......
饥饿终究战胜了理智。
次日,他们冒险潜入一处村落,偷了几块干粮,却被村民发现,险些被围堵。仓皇逃出后,李慕脸色铁青,“不能再耽搁了,必须尽快渡河。”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切都在卫衡的监视和掌控之中。
北梁的追兵看似紧咬不放,实则始终留有一线生机,逼着他们向黄楚河逃窜。每当他们以为走投无路时,总会“侥幸”找到一条生路。
终于,他们抵达了黄楚河畔。
河水湍急,渡口空无一人,唯有一条破旧的小船系在岸边。李慕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天不亡我。”
就在他们解开缆绳的刹那,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铮”地钉在船板上。李慕猛地回头,瞳孔骤缩。
河岸高处,姜采盈挽弓而立,衣袂翻飞,眸中恨意翻涌。
“李慕!”她厉喝一声,再次拉弓。
箭矢呼啸而至,李漠仓皇躲避,险些跌入河中。李慕怒吼:“姜采盈,你非要赶尽杀绝?!”
姜采盈不答,只是又一次搭箭。
可这一次,她的手微微颤抖。
她想起前世宫墙之内亲朋惨死的模样,想起梦魇之中刻骨的恨意……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父子,眼中渐渐积聚起雾气。
“手腕再抬高三分。”身后,卫衡低沉的嗓音擦过耳畔,他左手已覆上她执弓的手,带着她缓缓调整角度。
右手顺着她的臂线滑下,稳稳托住她拉弦的肘部。
姜采盈拉满弓弦,低语:“这一箭,了结一切。”
随后,松手,箭矢呼啸而去。
箭未至,李慕父子已惊慌后退。倏地一声惨叫,腐朽的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李漠的靴底在湿滑的船沿徒劳地抓挠,双手胡乱挥舞着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浑浊的河水瞬间灌入他的口鼻,沉重的锦袍在水流中如索命的水鬼般将他向下拖拽。
“长遥!”
李慕的嘶吼混着翻涌的浪花声,他伸长手臂想要抓住下沉的儿子,自己却因这动作彻底失去平衡,也跌入水中。
一湍急的河水形成两个旋涡,瞬间吞没他们的身影...
姜采盈怔怔望着翻涌的浪花,良久,缓缓放下弓。风过无痕,唯有黄楚河水奔流不息。
一切,都结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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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北梁返军,途径锦州时,大军被人拦下,有一人策马而来。李冲和吴悬等人严阵以待,“前方何人?”
等人骑着马走近了,卫衡才在漫天的雾气中认出了来人身影,是周子龙。
卫衡的远方表亲。
“将军,夫人...锦州百姓听闻您在大梁打了胜仗,想邀请您回家看看。”冷雾天气里,他一出口,呵出的白雾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喷在脸上,模糊了神情。
卫衡的眸子有些冷,浑身透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周子龙有些发怵。
但他还没死心。
清河苏氏往后的荣光,全数寄托在他身上。此时不想个办法将卫衡留下来,往后怕是他更不会理自己。
“不必。”
卫衡的声音,如这数九寒冬一般,冷得让人心惊。锦州,承载了太多关于他的悲伤回忆,他不想触碰...卫衡的余光瞥过身后的马车。
车帘忽被掀起,风雪中探出一双白玉般的手。姜采盈裹在雪色狐裘里,整个人几乎要融进漫天飞雪中。
“卫衡,”她的声音很轻,“我们...去你的家乡看看吧。”
有一瞬,他喉间发紧:“为何?”
姜采盈向前倾身,狐裘滑落几分,露出被冻得通红的脸颊,“我想亲眼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自卫衡父母去世后,他再没回过锦州。这儿,成了卫衡心上的一道疤。
一阵寒风卷着雪粒扑来,她不禁瑟缩了一下,“再说,离陵都还有半月路程,这风雪太大,我都不知道我这身子还能不能撑住...”
望着她发白的唇色,卫衡握缰的手青筋突起。往事像柄钝刀,十几年了仍在心里来回磨着。
终于,他喉咙动了动。
卫衡的声音哑在风雪里,缓缓道:“好。”
......
锦州城。
腊月小年,长街上的青石板上积了层新雪。
沿街店铺门楣早已贴上桃符,鼓乐喧天。糖霜与炮竹的甜腥气在冷冽空气中浮沉。
随着玄甲军旗自远而近猎猎作响,城楼内忽然鼓乐齐鸣。夹道欢迎的百姓们抛洒着五彩纸屑,欢呼声此起彼伏。
官员皆紫袍玉带列于雪中,神色庄严肃穆,于主街的钟雪亭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礼毕,锦州州牧郭忧上前一步,袍袖轻振,躬身作揖道:“大司马与公主殿下远道而来,实乃锦州之幸。下官已在寒舍略备薄酒,还望赏光。”
郭忧,是郭钦的堂兄。
卫衡向郭忧点了点头,以示尊敬。
周子龙见状,亦趋前拱手:“表兄离乡多年,小弟斗胆做了主张。”
话刚出口,卫衡便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吓得周子龙再不敢随意沾亲僭越喊他“表兄。”
周子龙咳了咳,掩饰眼中的尴尬,继而说道:“将军,您久未归家。从前卫府的老宅我已经命人替您按照旧时模样修一新,连院中那株老梅都特意从邻县移了同种的来。伺候的人里,王嬷嬷、李管家这些老人都在...”
他说着抬眼看了看卫衡神色,带着和气讨好的笑意,“午膳后,若将军与公主殿下得闲,可随时回府看看。”
闻言,卫衡的眸子动了动,眼神中的坚冰似融化了些。他虽知道,周子龙只为苏氏荣光而来,可做到这个份上...
姜采盈来了兴致,也看出了卫衡眼中的近乡情更怯的激动,“周大人,我们现在就想回去看看。”
“好好好。”周子龙喜出望外,忙命人带路。
马车走过喧闹的街市,卫衡全城闭养神着,连呼吸也放缓。
不知何时,他们到了。
卫府廊下新悬的绛纱灯映着积雪,朱漆斑驳的大门前,那熟悉的门环上仍刻着卫氏家徽,只是铜锈已爬满了边缘。
他抬手欲推,却在触及门板的瞬间僵住了。
“吱呀”一声,门从内里打开。满头银丝的王嬷嬷提着灯笼愣在当场,灯影在她皱纹间剧烈摇晃,“少、少爷?”
她手中灯笼"啪"地落地,火星溅在青砖上,“老奴不是在做梦...”
王嬷嬷的目光又落在姜采盈身上,“这位...这位想必就是夫人吧...公主殿下...”
“老身参见公主殿下!”她惶恐着要跪下去行礼,却被姜采盈一把扶起。
卫衡喉结滚动,突然瞥见影壁后探出半个灰白脑袋,李管家攥着算盘躲在后面,算珠哗啦啦抖得乱响。
“李叔。”卫衡下意识唤出这个旧称,声音哑得自己都一惊。
老管家浑身剧震,算盘“咣当”砸在脚背上也浑然不觉,他颤巍巍伸出枯枝般的手,又收回去,在衣摆上反复擦着掌心,“少爷的手...该是执帅印的,老奴、老奴...”
卫衡心头一热,这才惊觉王嬷嬷的发髻已全白,李管家的背也佝偻得不成样子...
还不待他出口,李管事高声呼喊着,“少爷带着夫人回来了!”
一瞬间,府中众奴仆蜂拥而出,对着他们欢喜跪迎,侍女手捧铜盆跪奉柏枝水,为二人“洗尘”。
王嬷嬷手持艾草束,颤抖着为二人拂去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嘴里念叨的祝词早已哽咽得不成调:“去晦...纳吉...少爷终于...回家了...”
姜采盈的眼眶倏地红了。
她望着卫衡紧绷的侧脸,忽然明白这座宅院里,一定藏着他最明亮的年少时光。
穿过喧闹的人群,卫衡的脚步在梅树下顿住。
那株新移的老梅姿态依旧,虬枝斜倚东墙,恍若时光从未流逝。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母亲倚在梅树下煮茶,父亲执卷吟诗,青铜风铃在廊下叮咚作响,惊落一树梅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