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33节

  闲天继续聊着,宋蔓合又说妹妹有个小字,还是她给妹妹取的,家里人都觉得特别合衬。
  辛夫人好奇:“取了什么?”
  宋蔓合盈盈一笑:“我叫她‘小鹰’。你是不知道,她呀,打小就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脾气,谁要是惹了她,就会被她紧紧盯着,像鹰一样逮着机会就啄一口。”
  说这话时,宋蔓合还冲着李翩做了个啄人的动作,彼时尚且年幼的李翩被吓得浑身一哆嗦,而母亲辛氏则和宋蔓合一起乐得捧腹大笑。
  她们不知道的是,金兰之间聊宋澄合美艳灵巧无人能及的那些话,皆已被李椠暗中听了去。
  至某年端午,宋蔓合原本约好了要过府与辛氏一起吃甑糕,谁知当日却托人带话不能来了。又过了几天她再来的时候,便兴致勃勃地说起端午那日她和妹妹一起去神沙山滑沙之事。
  那时节,敦煌城中盛行端午滑沙。至于习俗起源,也没人去深究,反正这些年随着佛窟开凿越来越多,逢年过节相携至神沙山游玩的美眷们亦是摩肩接毂。(注释1)
  端午当日去往神沙山,一为节庆,二为许愿。
  城中士与女皆依习俗先登高远眺,继而由沙山顶部滑下。滑动之时,黄沙会发出颤颤鸣音,如同佛吼一般,这时候就赶紧默念自己的心愿,千佛皆可听闻。
  为了方便滑沙,宋家姊妹脱去那些罗里吧嗦的裙裳,换上了一身利落袴褶。因黄沙太细,容易扑进衣服里,故而衣下还要缚袴,用帛带一圈圈将袴脚全部扎好。
  这一番打扮下来,闺阁淑女眨眼便化身为英气美人。
  大约是今岁风调雨顺,来游玩之人比往岁更多,站立沙山四下望去,入眼乃是一片惨绿艳红你挨我挤的盛景。
  宋家姐妹俩滑沙许愿之后实在是被那些人吵烦了,便寻了个背阴人少之处躲着歇脚。
  二女并肩坐于黄沙之上,眼前是广阔无垠的沙海,绵软细沙和骀荡晴日相衬,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舒坦。
  宋澄合把头枕在姐姐肩上,恰好看到斜后不远处躺了个人。
  “阿姊,你看那人傻兮兮的,好没规矩。”她忍不住小声揶揄。
  宋蔓合顺着妹妹的目光看过去,这便看到一名胡人打扮的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漫漫黄沙中睡大觉。
  神沙山在他周身起伏跌宕,远处传来欢笑和祝祷。可他却根本不管周遭如何,只管自己呼呼大睡。
  “可能是打西边来的,在城里混日子。”宋蔓合瞧了两眼,有些嫌弃。
  “他长得真好看,我喜欢。”宋澄合贴在姐姐耳畔,说了句姊妹之间才能说的悄悄话。
  宋蔓合又觑了那人一眼,见他鼻梁高挺,肤色干净,头发还有些微微泛金——好看是好看的,只不过浑身透着一股侵犯感,这让老实本分的宋蔓合发自内心不喜欢。
  宋蔓合不想再谈论这个随心所欲睡大觉的男人,转而问妹妹:“你许了什么心愿?”
  “你许了什么?”宋澄合调皮地反问。
  长姐被妹妹反问,面上泛起微红,含羞带怯地轻声说:“我希望咱俩都能得着……如意郎君。”
  宋澄合一听这话便哎哟哟地打趣姐姐:“不害臊,不害臊。”
  末了又道:“你不是已经得着了吗?那个叫李忻的,阿爷总夸他这也好那也好。”
  “嗯。”宋蔓合半垂着头,柔婉地应了声。
  “忻”的意思是心开意朗,宋蔓合想,自己虽然并未见过他,但他应是人如其名的吧?
  他一定是个特别俊逸的人,就像此时抚在自己面上的阳光那样灼热心动,也许他还很温柔,或者就算是有点脾气也没关系,反正我并不介意这些,我会好好爱他。
  只要彼此相爱,就什么都不畏惧了。
  宋蔓合甜蜜蜜地抿着自己这些幼稚念头,而后扭头去看妹妹。妹妹的眼睛水润明亮,美得像月下湖泊。姊妹二人目光相触,好一番巧笑倩兮。
  “小鹰,你的心愿究竟是什么?”宋蔓合不甘心地摇晃着妹妹,追问道。
  宋澄合站起身,眺望着远方绵延起伏的沙山,黄沙一层层叠在她的眼睛里,那样广阔,那样自由。
  “既然是鹰,那就该远走高飞!我的心愿是,我不要被任何人任何事绑住!我要一生一世自由自在!”
  说完这些,宋澄合将熠熠眸光转向姐姐,面上笑容欢悦。
  那是锦瑟少女由灵魂深处澎湃而出的明亮,却也是她这辈子最后的绚烂。
  第127章 一切众生病(2) 越是聪慧美丽,越是……
  端午滑沙后不久,宋蔓合便嫁去酒泉,成为了李忻之妻,凉国的世子妃。
  纵然有娘家的姆师、媵侍等诸人陪嫁,可宋蔓合上马车的时候仍是拉着阿娘和妹妹的手哭了好久。因为她知道,她这一去便从此只是李氏妇,再不是宋氏女。
  就在宋氏宗人欢天喜地将本家嫡长女送往酒泉那座冰冷宫殿的当天,本家次女在凉风门外又遇见了那个躺在佛祖眼皮子底下睡大觉的男人——阿克苏。
  这人是个年轻胡商,两年前从西域来到敦煌讨生活。
  他所在的商队今年做了笔大买卖,先是过孔雀河去龟兹,之后又到焉耆,在路上颠沛这大半年,实在是累坏了。原想着终于可以回敦煌好酒好菜歇口气,哪知过牢兰海的时候却莫名其妙折了两个弟兄,阿克苏心里难受,便于端午那天往神沙山祈福,这一去恰就遇到了宋澄合。
  此刻,这位高鼻深目的英俊男人正牵着几匹骆驼在路上晃悠——他打算去胡市那边的化度寺,给寺里上座送几本刚从焉耆带回来的经书。
  谁知正走着,冷不丁却被一名女子拦住了去路。
  阿克苏看着挡在面前的少女,忽地忆起自己曾见过她。就是端午那天在神沙山上,她穿着一身利落袴褶,英气明朗,只一眼便让他记在了心上。
  “你在这儿做什么?”宋澄合像个老熟人似的,毫不客气地问。
  今日她没再穿袴褶,而是着一件绣金半臂,搭着一条縠纱碧罗裙,额上还配了串砗磲眉心坠。
  阿克苏一看宋澄合这打扮便知她是城中世家大族的女儿,遂赶紧抓住机会兜售自己的货物。
  “买吗?”他拽过一匹身上驮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包袱的骆驼,眼巴巴地问。
  “什么东西?”宋澄合倒是被他这耿直模样弄得愣住了。
  阿克苏解开骆驼背上的包袱,展示给宋澄合看,那里面装的是香料。
  “买吗?檀香、沉香、苏合香,都是上好的。”
  “不买。”宋澄合扁着嘴瞧了瞧,对这些香料兴致缺缺。
  阿克苏见她对香料不感兴趣,忙又扯过另一匹骆驼,那骆驼背上驮着几个旧书箧。
  “买吗?”阿克苏眼巴巴地又问。
  “这又是什么?”
  待书箧打开,宋澄合探头一瞧,原来是一卷卷被保护得很好的佛经。
  “不买。”宋澄合颇有些嫌弃,这还不如香料呢——她对佛经更没兴趣。
  阿克苏讪讪地,只能将包袱和书箧都重新收拾好。
  “你汉话说得还行。”宋澄合蹙着眉头挑剔道。
  阿克苏敏锐地看出面前这少女心情不佳,笑容显得厌倦又憋屈,与神沙山那日的明朗完全不同。
  他不知道她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她在这里拦着自己说东说西,很明显是想做点莫名其妙的事来纾解内心悲伤。
  蓦然涌起的怜香惜玉之情让这个男人暗自决定不拆穿她,就花些功夫陪着她东拉西扯也挺好,至于去化度寺送经书的事……明日再说吧。
  于是阿克苏认真答道:“故乡那边说汉话的人挺多的。”
  “你打哪儿来?故乡何处?家中尚有何人?婚娶了吗?”
  听他主动提起故乡,宋澄合双手一叉腰,开始查户口。
  “且末。”
  “且末?!好远啊……”
  “是挺远的,但慢慢走,走着走着就到了。”阿克苏笑着回答。
  鄯善已经够远了,且末在鄯善以西,还要再走个千八百里才能到。
  那地方干旱少雨,百姓们的日子都过得艰难,于是许多人便离开故园,去往鄯善、于阗等处行商,还有一部分胆大又有野心的人则更向东走,抵达敦煌和酒泉。
  胆大又有野心,说的便是阿克苏本人了。
  他在故乡揽了些弟兄,大家伙儿一起组了个驼队,这便驮着香料来到了敦煌。也正是在这座城中,他迎面撞上了自己的爱情和死亡。
  那天,宋澄合由始至终没说家中究竟发生何事,她又是因何不快乐,但她也看出来了,阿克苏正使出浑身解数想逗她开心。她忽然就觉得眼前这男人挺有意思的——他愿意浪费精力来宽慰一个也许再也不会见面的陌路人,说不清是缺心眼儿还是心眼太多。
  “骆驼,骑过吗?”阿克苏牵过一匹背上空着的骆驼,轻轻拍了拍,问宋澄合。
  “没骑过可以试试,它脾性很好的。”
  “骆驼谁没骑过!小瞧我!”宋澄合明眸熠熠,鹰一样盯着阿克苏。
  反倒是阿克苏先被她盯得不好意思了:“你看、看我干什么……”
  “你好看。”宋澄合脱口而出,没有任何羞涩扭捏。
  早听说敦煌女子与别处不同,她们糅合着汉女的温柔和胡姬的大胆。阿克苏不是没见过那些豪爽的乡里姑娘,可如此泼辣大方的世家女子,他确实是头回见。
  阿克苏彻底被她降服。
  *
  这场爱恋来得很突然,但也很自在。表面看是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一见钟情,其实是两个族属完全不同的人在对方身上寻找自己的奇思妙想。
  宋蔓合觉得阿克苏身上有种侵犯感,其实这也是宋澄合的感觉。但妹妹和姐姐不同,这种侵犯感非但没让宋澄合厌恶,反而强烈地吸引着她。
  宋澄合心里很明白,准确来讲,与其说她爱上了阿克苏这个人,倒不如说她爱上了这人身上辽阔坦荡的自由。
  阿克苏是勇敢的,他的勇敢不带有任何炫耀矜夸的成分。他是沉勇,勇于自观,也勇于自省。
  宋澄合一眼就看出了阿克苏血脉里奔腾着的壮阔和勇烈。这些品性吸引着宋澄合,让她根本不在乎什么侵犯感,让她甚至隐隐想要被他侵犯。
  他的勇烈和她骨子里那股野性相得益彰,恰如脉脉春风吹野草,吹得野草疯生。
  彼时,他在她眼中看见的是高飞,而她在他眼中看见的,则是苍穹。
  ——鹰就该振翅于苍穹。
  那段时间,宋家人发现二女儿好似突然转了性子,竟然开始礼佛了。不仅礼佛,还很虔诚,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千佛洞。
  敦煌宋氏在千佛洞有两个石窟,其中一个是窟主宋弈也时常会去瞻礼的中心塔柱窟,另一个则是十分狭小破烂的禅窟,几无人去。
  可宋澄合却每次都往那个破烂禅窟里钻,因为那里便是她和阿克苏的幽会之地。
  禅窟一壁绘满千佛,其上是伎乐飞天,其下乃地神药叉。
  他们在千佛的注视下纠缠在一起,拥抱、抚摸、亲吻,有种十足荒唐无耻之感,可这感觉却让宋澄合兴奋得头皮发麻。
  阿克苏虽然并非信徒,但他往返于大漠险路做买卖,对诸天神佛皆保有敬畏之心。可宋澄合却不是,宋澄合非要拉着他共沉沦——他总是拗不过她。
  “小鹰,你读佛经吗?”有一次,阿克苏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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